1987年冬,大雪纷飞。
郭建设背着破破烂烂的大口袋,裹着同样破破烂烂的棉大衣,如同逃荒的乞丐一般踏入了郭庄。
这会正是后半夜,家家闭门睡觉,明知不会碰到村里的人,他依旧弓着腰,神色焦虑的往前走。
间歇传来的狗叫声,让他越走越快,越走越慌,很快到了目的地,那是郭庄最破的一户人家。
这是他离开郭庄的第四年。
也是他第三次回来。
每次偷偷回来,给大闺女留下一个小娃娃,留下一堆又脏又皱加在一起也没有多少的零钱。
然后赶紧再跑。
他想生儿子。
当官的说了,男女平等,生男生女都一样。
可爹娘说,不生儿子不成,不生儿子的话,一个要打死他,一个要吊死在门口。
郭建设为人老实,出格的事从不干,唯独在生儿子方面钻起了牛角尖。
就想生个儿子留后!
没有儿子不能行,无奈之下,他带着老婆跑了。
两口子背着棉被和衣服,长年在外游荡。
有零工做零工,没零工捡破烂。
什么时候生了儿子,什么时候再回家。
离开家的时候,家里撇了四个闺女,肚子里正怀第五个。
谁知道运气不好,第五个还是闺女。
他媳妇张秋果营养不良,喂到三个月,没奶水了。
在外面条件很差,风吹日晒,饱一顿饥一顿的,丁点大的孩子养不活。
丢了吧,舍不得,养吧,没条件。
于是,他偷偷跑回来,交给大闺女养。
后头,又有了六丫头。
送六丫回来的时候,家里的房子没了。
大丫领着妹妹住在牛棚里。
土坷垃盖得房子,地基打的浅,一场持续的大雨冲塌了后墙断裂的房子,连带着灶屋也倒了。
要不是几个孩子命大躲得快,这下可能全没了。
郭建设的两个哥哥看孩子可怜,和了泥巴,将就着原来的材料,用麦秸秆重盖了一个牛棚类的房子。
外面破破烂烂,里面还算暖和。
院子里还有一个盖一半停工的猪窝,原本是想养猪的,可惜没完工没买起小猪仔,两口子就走了。
将就这个,用几根棍子一撑,泥巴墙一堵,就成了厨房和储物间,几个丫头凑合用。
那一年他回来,把六丫递给大丫的时候,一岁多的五丫坐在地上嗦手指头。
瘦瘦小小,不会走路,看见他出现,吓得往最里边爬。
剩下的几个丫头也怕,怯生生的看着他。
全部面黄肌瘦,又矮又小。
他怕忍不住在孩子面前哭,也怕自己的决心动摇。
丢下一把零钱,转身跑了。
这一跑又是一年,到现在才回来。
空荡荡的宅子就剩一个棚子,还有半个猪窝。
别人家有篱笆院墙,他家也没有,站在麦秸秆做的帘子外,他没敢直接推,怕吓到孩子。
小声的喊道:“大丫,是我,是爸回来了。”
“哎,就来。”大丫快速的打开帘子,怕冷风吹到妹妹们,放他进来之后,又快速的合上帘子。
帘子合上,里面乌漆嘛黑的,啥也看不清。
郭建设弯腰站着,脸前边是用门板和木头搭的简易床,他伸出手,挨个摸床上的人头。
数了数,大大小小的五个,加上大丫,正好六个。
两口子在外面,经常想孩子做噩梦,怕哪个孩子生病没了,怕大丫养不活五丫和六丫。
现在一个都没少,他麻木的脸上终于有了一丝鲜活气。
扯了扯嘴角,却怎么也笑不出来。
二丫和三丫年龄大点,一直帮大丫照顾妹妹。
夜里睡得比较警醒,这会听见动静醒了。
知道爸爸偷偷回来,不能被人发现,俩人都不敢说话,被窝里面手拉着手,呆呆的躺在床上。
刚才郭建设数孩子,二丫和三丫挨个被摸了脑门,呜呜的哭起来。
反正天黑瞧不见,郭建设没忍住,掉了眼泪,小声说了句:“乖,都乖。”
不说不要紧,这一开口,二丫和三丫哭的更凶。
大丫从看见郭建设开始,眼泪就没停。
她哭的时候,从来不出声,默默的掉眼泪。
这会儿听见妹妹出声,呵斥道:“都不许哭!别让爸爸被人发现!”
二丫和三丫如同被捏了嗓子,哭声瞬间没了。
大丫见妹妹听话,快速的擦掉眼泪,对着郭建设的位置问道:“爸,这次是弟弟吗?”
郭建设僵在那里。
沉默了好一会,开始使劲搓了搓手。
等手搓的更热乎的时候,小心翼翼的从一直弓着的怀里掏出一个布团。
布团是医院的接生布,里面包着一个巴掌那么大的小婴儿。
他似乎在纠结,在犹豫。
没有直接递给大丫。
大丫又问了一遍:“爸,是弟弟还是妹妹?”
郭建设一只手捧着孩子,一只手轻轻搭在孩子胸口。
好容易才摸到轻微的起伏,他艰难地说道:“这是七丫,医生说她太小了,没发育好,养不活。”
大丫顺着他的声音,摸到他的手,小心翼翼的把七丫接过来。
她把妹妹搂在怀里,小声又倔强的说道:“养的活,我能养活五丫和六丫,一定能养活七丫!”
郭建设的胸口如同刀割,疼的厉害,不知道说给大丫还是说给自己听,“养不活,医生说养不活的,爸没法子了,大丫,你就试一试吧,真没了,爸不怨你。”
大丫没吭声,倔强的搂着最小的妹妹。
不管爸说啥。
不管医生说啥。
她一定能把七丫养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