穿过箭楼,沿着长长的宫墙君臣同行,至瞭望台,与燕王并肩而立,眼底下巍峨壮观的蓟城王宫一览无余,绚丽的阳光斜射在布满饕餮纹半瓦当的宫楼上,为古朴坚实的城楼增添了几分苍桑与厚重。历史的年轮翻过昨日残垣寒风宫城萧瑟的支离破碎,俨然以新的俏壮姿态矗立在北国温和的阳光下,逢春而发。燕王带着他北国的穷苦子民同甘共苦,共赴国难,重建家园,蓟城宫的辉煌昨日重现。
俯瞰宁台校场,十万新军,波澜壮阔,气势恢宏,数万精壮甲士手持长戟,执锐披坚,照着统帅的指示排兵布阵,整个大阵军容齐整,步调如一,不时传来一声长喝,气振山河。经过两年的严格训练,新兵们己武艺精熟,初具气象。
“这即是燕国的宁台。”回想当年逆旅求救衣衫狼狈的公子职,苏秦颇为感概,禁不住心道:燕国真得在变了。此时他顿时明白了什么,燕王为何要穿上当年质子的衣衫,恢复当年潦倒的模样,这不就是活生生一副苦寒北国的卧薪尝胆图么?
“先生以为燕国之宁台比之赵国之丛台、秦国之章台、齐国之柏寝台哪个更宏伟奢华?”燕王问。
苏秦知道燕王的用意,披荆斩棘之人惟求乘风破浪,何谈奢华享受。这明摆着是在跟他打趣。赵王雍虽然为改变赵国而孜孜不倦,却也宠幸吴娃贪图美色;秦王荡凭着自身神力武功耀武扬威,张扬过极,不思后果;齐王僻疆则仗着齐国富庶瞧不起如今的贫寒燕国,惟有当今燕王躲在北方一隅惕厉自省,时时自我鞭策,这比任何一个国家的表面繁华都要弥足珍贵。苏秦忖毕便看向黑压压一片的校场,笑笑道:“面对阵前精英,何须身后浮华,燕国宁台纵然寒涩无华,也容得下十万精英齐战校场,王上取笑了。”
燕王哈哈一阵大笑,对方是何等样人,这么问也确是小瞧了苏秦。
随后苏秦随燕王下了云梯,又转辗来到一块所在,此处重兵把守,密不透风,苏秦滞步迟疑,燕王回身拉起苏秦的手,“先生请——”
苏秦被燕王拽着沿石阶而下,但闻叮叮当当的铸铁之声如疾雨而来,苏秦立刻明白过来,这里即是宁台地下兵库,进入此地,将会对燕国的军辎武器一目了然,平时应该除了乐毅大将军无人会有资格亲临此地。可此刻燕王却不顾忌讳,不但亲自带他**,还特许他饱览兵库重地。
直叫苏秦茫然激动,无所适从。
至地下兵库,里面灯火通明,工匠穿梭,火炉遍地,每个炉子傍边都架着大风箱,四边夯土墙上挂满了各种各样的兵器,战斧、短刀、长剑、圆盾、弩机……。
苏秦己不再疑心燕王的用意,无所顾忌的行走在夯土墙边,一件件闪着锃光的兵器在他眼底下平静的掠过。在他印像中,在军事上当今列国的优势是楚国的利剑,韩国的强弩,赵国的铁骑,秦人的彪悍。
“这是我燕国特制的连弩——”燕王随手拿起一张大弩,握在手心,掂着它的份量,转向苏秦道:“先生可识得其中窍门?”
苏秦接过燕王手中的弩,细细端详,苏秦在齐国稷下学宫游学时,读过不少兵书,其中也不乏有兵器介绍,自然识得当今列国间的各种常用兵器。手中的这张大弩,确实与兵书上记载的无论大小、材质、设计等都有所出入,然而再加琢磨,却也逃不脱由韩国的劲弩改良而来,于是笑笑道:“此连弩当是在韩弩的基础上衍变而来,其新在于由原来的三发进为十发,由铜制改为铁制,臣不谙此道,望王上批正。”
“哈哈哈……”燕王笑道:“竟被先生一眼失破,此弩确实是从韩国引进,如今却成了我燕国的特制。”
战国的弩要数韩国最为发达,远程可射八百米之外,此所谓“天下之强弓劲弩皆从韩出”。燕王与韩国保持友好外交数年不变,又娶夜灵为妻,实为用心颇深。燕国通过外交从韩国少府引进制弩技术,并加以改进,更新材质,便形成了有燕国特色的连弩。此弩体积比之前大了一倍,将弩上的青铜组件改为铁片,弩身虽长大,体重却不变,此弩可连发十矢,且在矢的末端系有丝绳,射出去可回收再加利用。
每一种武器都会配备一支训练有素的常备军,连弩当然也不例外,乐毅大将军一边与匠师研制新式武器,一边针对性的培植军系力量。宁台校场上,一支由万人组成的新军被编制为“劲弩虎师”正在如火如荼且无声无息的壮大中。
苏秦与燕王一边欣赏一边谈笑风声,不觉长长的兵库夯墙己走到尽头,前面是蜿蜒而上的石阶。燕王却拐向一边的地下甬道,至一石室,同样里面摆放着众多兵器、还有几个火炉正旺,惟一不同的是这里无有工匠,火炉内的生铁块己透红,时有噼噼啪啪的噗爆之声。
苏秦抬头看向正面的石墙上,却惊讶的倒吸一口凉气,原来,石墙正中赫然凿刻着两个深色大字:耻辱。
不及惊怔,只见燕王脱下外套,只穿一件无袖里衣,露出健硕的臂肌,快速走近一个火炉边,拾起铁钳,利落得夹起一块烧红的铁,挪至一傍的铁礅上,一手拾起锤子开始使劲锻打,顿时火星四溅,溅到他身上、脸上、手臂上,衣服上,很快,燕王职的皮肤上沾满水泡和红点,夹着汗和血水,糊成一团。
“王上——”苏秦看着油光满面的燕王,失了方寸。
燕王一抬手,继续低头锻打。
苏秦这时才恍然大悟,今日燕王为何布衣来此,原来每天这个时辰,燕王会准时来到地下兵库亲自动手打造兵器,以激励国人士气,也勉励自己不忘国耻。
“先生现在应该明白了,寡人为何要穿成如此,为何要带先生来此。你看这些兵器都是寡人四年来呕心沥血打造的,寡人让先生知道,每天这个时候,寡人会在这里面对着那两个黑色大字挥汗洒泪,为的就是提醒寡人不忘国耻……”燕王边喘着气使劲锻打,一边一字一句的说着,每一个字显得比一记记的锻打还要沉重艰难,因为燕王敲打得不是兵器,而是耻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