钟离子整日呆在如意台,每日起居由众奚女服侍,一年来倒也渐渐习以为常。只是天天面对这死气沉沉的后宫,时不时邹夫人、夏姬过来掺和过过招,难免闷乏。为此齐王特许她自由进出临淄宫“石渠府”,批阅天下典藏。
这“石渠府”是齐国的金匮石室——宫廷藏书馆,规模比稷下学宫内的“青典府”倍十之大,里面藏书数以万计,从远古时代到夏商周,再经春秋战国,天下一百七十一国各国典藏浩渺如烟,更重要的是里面珍藏着齐国历史、宫廷秘闻以及军政要密等等。王家藏书室除了国君可以自由出入外,王子公主妃子们或者一些特殊臣工因国家统治的需要等进入或找哪部典籍都得经由太史令的准许,带出去的典籍必须由文官亲自登记备案。
钟离子得到齐王的特许等于无须再向太史令申批,可以自由来去。
此后,钟离子每日下午都会去“石渠府”查阅典籍,一呆便是不知不觉至黄昏,有书陪伴的日子倒也过得跟稷下学宫不相上下,自是心满意足了无遗憾。
齐王每日上午朝会之后必驾临探视,隔三差五共进午饭,时常谈论当下焦点。然濮水战事频频失利的坏消息一直搅着朝野,继而党争权谋波澜跌宕,使得原本表面上春和景明的朝堂霎时惊雷乍起,齐王是心绪乱麻无从下策,虽说不喜田婴的罢兵主张,实则心里也是没底。起初两日倒还去如意台与钟离子闲聊,后来干脆整日呆在梧台埋头公案,无心再去如意台了。
这一切,钟离子自然看在眼里,也时常夜寝不寐,餐食不饱,又苦于不知如何才能帮助齐王。
她虽是女流,然对天下势事有种天生的敏锐和责任感。
齐王几日不见,定是为局事所累,如今她定居真如殿一载,俨然已作为齐王后宫的妃子,即使回到当初的钟离秋,也断然无法袖手。
去年雪宫台一鸣惊人,犹如昨日,为她搏得了声名,也助长了她与生俱来的浩然正气。之后久居深宫,常伴君侧,君王难能可贵的真诚深深触及了她,在她看来,天天伴于她左右的那是一个地地道道的普通人,而并非传说中高高在上权势巅峰牢牢撑控世人命运的霸王。她窥现了他英气逼人背后的万衷柔肠,触摸到他王者之气内心的拳拳执着,也亲眼见证了这个一国之君为国家前途和苍生命运的忧心和焦虑……
终于,她妥协了,熨贴了,并暗暗下定决心,终身追随他,不别为的,就为了他对待齐国对待天下的一股子真诚。
就在昨晚丑时,钟离子睡不着,想起白日听侍女说王上这几日每晚在梧台彻夜勤政,便起榻独自一人去了梧台探视。
四月的夜色晴空云薄,瑟瑟的凉意迎面袭来,钟离子裹紧斗篷顾不得夜凉露湿,身边时不时有带戟卫士列队穿梭而过。来至殿外,见四位甲士列于阶前,甲士们见了,恭敬一揖,钟离子轻声问道:“王上可在?”
“在。”
“可曾安息?”
“还没呢。”
“我想进去探视?”
“钟离子请——”宫内卫士皆知钟离子乃王上的红颜知己,未来之王后,任何地方特许自由出入,梧台自然也不例外。
钟离子悄悄移入殿内,过不多久,来至一座屋前,里面点点火光晕在窗棂,时隐时旺。透过窗棂,她看到了齐王侧身,他正伏案埋头翻阅简册,偶尔拿起羊毫作下笔录。时而又停下来揉揉昏沉的双眼,或是起身于殿中踱步。
白日朝会,两班文武争执不下,增援与罢战,何去何从?何以利弊权衡,优劣均分?朝堂之争决不亚于境外战火,被夹在中间一头大的是国君。
就在下午,苏秦托人呈来简册一份,钟离子未读先知,深解其意。苏秦的主张正与她不谋而合,苏秦力求她顾全大局促成此事,以保全齐国最后实力。其实即使苏秦不说,她也知道该如何去做。
昨日靖郭君从梧台悻悻退去时,早有小内侍向她汇报情况,齐王执意增援。钟离子虽不明急报内容,然大凡急报送入宫中,多不是好事,再则齐王执意增援,定是战争失利损失惨重,谁都自然能想到。
直到今日上午早朝后,急报之事才正式传入后宫,一时哗然,大家都一致以为齐王欲大力调兵遣将与四国联军来一场决战。
她感觉到这将是一个不妙的兆头,酝酿着如何阻止它。
她驻立牖外注视良久,看着他的侧影,念着他的无奈,感受着他的焦虑。
好几次,她想进去,可等她举步欲入,又不由自主的止步不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