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谓洗澡,就是在家门口找个桶,让小孩站在边上,招娣蹲着,把桶里的冷水用毛巾蘸了往小孩身体上擦,每个小孩一桶水,谁都没得多用。
解决了小孩子,招娣和铃兰互相帮对方望风,拉起帘子也简单地洗了洗。夏天太热了,每天都得洗,要不然,孩子们的身上就太臭了。
全体洗完,屋里只剩了一盏亮着的灯泡和一架哐哐摇头的电风扇。两张木板床上,四个女孩占一床,父母和耀祖占一床,屋门依旧半开着,孟添福睡在最外面,在工地干了一天活,他的呼噜声很快就响了起来。
屋里太热,风扇形同虚设,招娣躺在床上,睁着眼睛发呆。她突然就想起了简梁,她喊他“简哥哥”,而唤儿却喊他“简叔叔”,当时就把简梁逗笑了,他说:“乱套了乱套了,你们还是叫我简哥哥吧,其实我才十九岁。”
他的声音格外好听,清越温柔,他的笑容也特别好看,眼睛亮亮的,牙齿白白的,是招娣这辈子见过的最好看的男孩子了。
想着想着,她的唇角翘了起来,进入了甜甜梦乡。
只是这甜梦没有持续太久,第二天晚上,孟家就炸了锅。
起因是当日的《钱塘晚报》,在副刊有一篇图文报道,报道的主标题是“一二三四五个娃,肚里还有一个装”,副标题小字是“农民工夫妻严重超生,黑户口孩子无法上学”。
文章不长也不短,配的照片有两张,一张是招娣和唤儿的合影,另一张是孟家屋子里脏乱差的场景。
两张小小的彩色照片,配着“实习记者/摄影:简梁”的讲述,内容触目惊心。
计划生育国策实施十几年,宋丹丹、黄宏表演的小品《超生游击队》都演过了七年,在钱塘市这么一个A省省会城市,居然还有超生如此严重的家庭!
孟添福暴怒!他小学只上了三年,字认不全,蔡金花近似文盲,这篇报道,还是工地里做监理的何师傅一个字一个字读给他听的。报道里甚至有他们夫妻把新生女儿送人的猜测,孟添福越听越惊,越听越气,下了工就急匆匆地赶回了家。
招娣还不知发生了什么事时,就被孟添福狠狠一巴掌抽得撞在了墙上。那满脸褶子、皮肤黝黑的中年汉子,怒瞪着双眼,一巴掌一巴掌狠狠地抽打着自己的女儿,直打得她双颊高高肿起,嘴角流血,浑身淤青,整个人趴在地上抖个不停。
耀祖已经被蔡金花抱出去了,孟铃兰因为全程没参与这事而幸免于难,此时呆在那里一动不敢动。五妹早已吓傻,但嘴巴被唤儿紧紧捂住,不让她哭出声来。唤儿没哭,但也吓坏了,家里这阵仗已经好久没出现,父母有时是会打她们,但没打那么狠过,还是对招娣!招娣是最懂事听话的了,她从不闯祸,以往挨打,无非是因为问父母要学费书本费。
孟添福直打到自己累了才停了手,最后还不忘往招娣身上踢一脚,他指着自己瘦弱的二女儿,恶狠狠地说:“你妈肚子里的这个娃,要是因为你而搞没了,你自己看着办!”
唤儿不懂父亲这么说是什么意思,不过很快就明白了。第二天中午,家里来了很多人,他们有的说是计生办的,有的说是街道里的,甚至还有派出所的,他们要找蔡金花。
蔡金花早躲起来了,几个孩子都不知道她去了哪。计生办的工作人员让孟铃兰把没户口的孩子点给她看,铃兰大惊,怕她们把两个妹妹带走,混乱中,她喊道:“唤儿!快带妹妹跑!快跑!!”
唤儿就真的带着五妹跑了。棚户区的地形四通八达,她们从小在这里玩,对路特别熟,人又瘦小容易躲,仓促之间,追赶的两个大人居然把她们追丢了。
招娣听着外面的喧闹,静静地伏在床上。她伤痕累累,一天一夜没吃过东西了,这时候实在没力气起身。她心中难过,知道这一切是因她而起,她又想起简梁,心想他怎么能这样!他说他没有恶意的,可结果却那么糟糕。
闭上眼睛,眼泪就委屈地滑了下来。
天已经黑了,孟唤儿带着五妹躲在澜宇花园的凉亭里。两个小女孩又渴又饿,还被蚊子咬了满身,但她们不敢回去。大姐喊她们跑,她们就跑,唤儿担心如果回去了,她和妹妹会被抓走。
“唤儿,我好饿。”五妹抱着膝盖靠坐在凉亭的休息长椅上,从前一天夜里到现在的遭遇,都令她心惊肉跳,不知道二姐、唤儿和自己做错了什么。
唤儿也饿,想了想,说:“你在这里等我,我先回家看一眼,看看那些人走了没有。”
“我和你一起去!”五妹害怕,去拉她衣服,语带哽咽,“我不要一个人在这里!”
“这里很安全的,我很快就回来,如果他们还在,我们两个人一起更跑不脱。”
说罢,她就溜出去了,只剩五妹一个人留在了凉亭里。
夏夜的风吹得周围树叶窸窸窣窣地响,五妹看看四周,更紧地缩了缩身子,往柱子那里靠了一些。她把脑袋搁在膝盖上,等了一会儿后,她有点困了。
迷迷糊糊中,似乎听到有人在叫她:“五妹,五妹!”
她还未清醒过来,就有一只手揉上了她的脑袋:“五妹,醒醒,醒醒。”
五妹睁开眼睛,借着月光,看清了身边的人。
居然是那个叫简梁的哥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