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过去,眼睛在这间摆设简单的大房间里扫视了足足三圈,没有横幅,没有打印好的稿件文本和相应的内容简介,更看不到茶水,果品和花盆摆设。
这有点奇怪,也有点令人感到不快。通常来说,像今天这样的事情因为是利用休息日前往,我们这样的单位一般也不会给额外的加班工资,那么,出版书的主人就会送些小礼品表示谢意,最少给一份红包,里面装上几张超市购物卡或者电商代金卷之类。
可是,当我把屋子里的每一寸角落都仔细扫描过后,基本可以确认这样的想法只是幻梦。
刚刚和老同学寒暄议论了几句,从门外走进来一位身穿灰色夹克,脚穿休闲鞋的人,他的脚步很轻,直到走到面前我才意识到有人走了进来。
我不由地抬起头来望着他,只见,来人看起来应该年过六旬,个子中等,不胖不瘦,脸上的表情极其平淡,看不出任何心理活动。
“这人,好奇怪”
老同学靠近过来,轻轻和我咬了咬耳朵。
她的这种感觉,这个论断我也深有同感,这倒不是没人来送上礼物袋,也没人热情接待,而是走进来的这个人无论是相貌还是气质,都太过平淡的缘故。
我是理工科出身,肚子里文墨实在有限,也不知道该用怎么样的文学词汇进行描述。打个不恰当的比喻吧,这人就如同一颗浑圆的石头,扔到遍布卵石的河滩边,恐怕就是眼力再精准,也是很难第二次认出来的。
“我姓韩,是这本小书的作者,根据规定,里面的部分文字需要同志们帮助审核,在这里,我向大家表示感谢。”
来人无声无息地站到了中间,他深深地面向我们鞠了个躬。
正当大家都等着作者长篇大论的发言时,这名自称韩姓的老者,头也不回,竟然从后面的另一扇门走了出去,再没有半句话说。
就在我和老同学深感诧异的时候,外面又走进来两个中年人,从气质上来说,他们属于在博物馆或者文史馆里泡了至少十年以上的老油条。
“这些就是书稿,大家抓紧时间,最好在半个月内审核完毕,再填写一份审核意见表,表格已经发送到你们个人的工作邮箱,如有问题,可以在工作日打表格上的电话询问。”
说着,他们把几本厚厚的A4打印纸装订的册子递到个人手中,脸上摆出一副端茶送客的表情。
哦,不对,不是端茶,只是送客,因为我还没有喝到一口水呢。
我摇摇头,在心里把主任好好地贬损了一顿,然后和老同学一起离开,开车来到女儿上英语补习班附近的万达购物中心,吃了点肯德基后携手在商场中逛了大半个下午。
这以后,厚厚的稿子就躺在黑色手提包里,因为换上新买的包包,这些册子差不多就这样完全被遗忘干净。
直到前天中午,主任提到审核的事情,我这才想起来,回家后从包里翻出来,匆匆忙忙的阅读起来,想着糊弄糊弄差事,明天就可以完成了事。
一打开册子,我立刻就震惊了,因为这些A4纸上不是熟悉的电脑字体,而是用钢笔书写,再用复印机一张张誊写下来。
现在这个时代,网络,信息渗透到生活的每一寸角落,竟还有人用钢笔手写这长长的文章,这真是太神奇,太罕见了!
看了几分钟,新的问号在脑海里生成,为什么呢?因为纸上的文字写得不但清楚,而且,丝毫看不出笔迹特征,就和那个韩姓作者的外貌和气质特征一模一样。
真是什么人,写什么字啊。
字没有特点,人让人无法留下印象,但这些方块字组成的段乱却吸引我连夜读下去,直到天明微微泛亮。
接下来,我把这名以“寒峰”为署名的老人写下来的文字转换成电脑字体,方便更多的人阅读。
之所以说是转换,因为我本人无论如何也写不出这样的文字,写不出如此感人,如此紧张,却又让人落下眼泪的英雄文字。
还有一点,我们主任说的不准确,这其实不是回忆录,而更加接近第一人称视角的纪实类回忆文学,因为交叉保密审查的缘故,其中有些段乱在文稿里被涂抹掉了,经过查阅内部资料,我用尽可能接近的代称和近义词,用我自己推测的文字进行弥补,在此,做个简要说明。
以下是华丽的分割线,从这条线下,就是我从文稿中转录到电脑里的文章内容。
作者的话:我姓韩,具体的名字不方便透露,希望有机会读到这些文字的读者朋友原谅。之所以如此,倒不是我故弄玄虚,而是纪律不允许,根据规定,我的名字只有在死后十年才可以内部解密,在这之前,我唯一可以透露的,就是同事们都叫我老韩。
也就是说,当我闭上眼睛,去见父母的时候,骨灰盒上写的名字也只能是“老韩”,至于墓碑上的刻字我倒不用担心,因为那时候,我的骨灰会被抛入大海,经过洋流的冲洗融入大洋,直到飘到某处与父母相见。
“哦,爸爸,妈妈,我从来没有见到过你们,也不知道你们身后的归葬之所,但儿子坚信,三颗信仰忠贞的心灵必定在汹涌的海洋里再次相会,我坚信这点”
一直想写下些东西,不是为了出名,而是为了纪念,同时也希望更多的年轻人读到这几段故事,不是因为叙述精彩,而是特别真实。
思考了很久,该从哪里动笔呢?直到前几年,我终于决定从另一个老韩的故事开始入手。
没错,是另一个老韩,我始终称呼他为“小叔叔”,这不是说我们两人真有血缘关系,而是说,他就是我对父亲和母亲形象的真实感受。
我相信,尽管“小叔叔”从来没有向我提过有关父母的半个字,但多年来,我始终相信,父母必定也是小叔叔这样的人,一名战斗在隐秘战线的勇敢战士。
为了纪念我唯一的亲人,以下文字我使用第一人称,也就是小叔叔的视角进行讲述,尽管,他这辈子,恐怕没有留下只言片语。
“寒峰” 写于凌晨
秋天,又是秋天,1959年的秋天显得寒冷而干燥,刚刚进入十月,已经有了往年十二月深冬的感觉。
今天原本是去酒仙桥16中学看在那里的寄宿的小峰的日子,这孩子是我老上级留下的唯一骨血,通常,按照规定,小峰也应该进入“八一”中学这样的学校,可是因为他父母突然消失,不知死活,组织上多年来都把他们和小组里的另一位同志列入“失踪”而不是“牺牲”名册,连带儿子也无法享受相关待遇。
昨天托同事买了个标准的比赛用足球,这东西很稀罕,我弄了很长时间才入手,本想着送给小峰当生日礼物,没想到才走出宿舍,就被门房老李给叫住了
“小韩,电话”
电话是处长亲自打来的,要我立刻赶到单位,准备去新地方报道。
这其实很常见,我只是可惜足球,不知道何时才能送到小峰的手里。
这里要说明一下,我根本不知道孩子的生日是哪一天,之所以填成十月一日,是因为我深知,孩子的父母必定也同意这样的安排。
他们夫妻和无数的同志为了这一天的到来而舍弃生命和原本幸福的生活,又怎能不同意呢?
赶到单位,处长和另外几个上级同志在小会议室里和我谈话,他们把一张照片递给我,让我用俄语念出照片上人物的姓名。
我看了足足三分钟,这倒不是我认不出,而是做我们这行的,讲究的是口不轻言,要说,就不但要简单明确,最关键的是,不能出错。
哪怕一次也不行!
“格鲁申科,乌里扬·帕斯吉洛维奇·格鲁申科”
我用标准的俄语说出了那个人的名字,苏联国家航空委员会第二特别设计局,主任设计师,总工程师,S-75导弹系统首席科学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