绥化兰青山的寺庙竣工之前谢博文不得不回东北,到了年尾事情不断,他始终没再出来过,又阴差阳错地把陆嘉时叫了过去出半个月的差。
他跟小叔谢蕴做事,谢蕴于去年搬到北京定居之后就把老家的事都交给了谢博文打理,他主要收集古董,手头更值钱的是几处民国时保留下来的房产,早在陆嘉时去绥化实地考察的时候就说过将来要找他做改建。
这次去得也是突然,哈尔滨下了场大雪,谢家历史最久的祖宅有一处偏院出了点问题,谢蕴连忙打电话,言辞恳切地拜托他跑一趟,谢博文担任接待,早早儿地在机场等着,又当了半个月的司机。
陆嘉时在沈毅家里,娓娓道来最近在忙的事情。
“这种年头太久的建筑修缮比较麻烦,要保留原有的风格就不能用太新式的建材,限制还是挺多的。”陆嘉时没再细说,收起了话头,“这半个月都在忙这些,有点棘手。”
他说得婉转,偶尔不自觉地蹙眉,又摘下了眼镜放在茶几上,沈毅看得出来这个方案并不好做,看他的眼神充满长者的温柔。
那瞬间好像觉得沈辞远如果到这个年纪,也会和他倾诉工作与生活的烦恼吧。
沈毅不想说教,而是给他倒了杯水,目光很是信任,“那就是说你要把你的设计和以前人的设计融合在一起,这可是大事,大事肯定不会容易办的。”
他不说什么“相信你一定会办好”这种表面上看起来是安慰实际上无限施压的话,而是设身处地地去理解,“你要把它做一些改造么?其实可以问问你老师的意见,不要一个人钻牛角尖,那样容易走歪路。”
陆嘉时点头,“就是要改,我才觉得更要慎重,一来二去压力会大,总觉得这件事越难我越要做好。”
周复椿教授年轻的时候也做过一阵子建筑修缮的方案,他确实打算问问周教授意见,又怕周教授觉得他还是不能独当一面。
沈毅像是看了出来,“孔子不是还说什么三人行必有我师吗,老师是一辈子的,就算你将来当别人的老师了,你也还是会有老师的,要向他请教问题。但是就像做菜,老师只是帮你尝尝味道告诉你问题的人,这盘菜还是要你自己去做的,对不对?”
陆嘉时无形之中居然觉得放松,向后靠在沙发里笑了笑。想到自己的家庭里,齐韵是施压者的角色,父亲老陆则可有可无,除去生意事以外都信奉车到山前必有路的准则,总之都没有沈毅这种设身处地去帮你分析。
他忽然觉得守恒定律是真的存在,梁以霜从小缺失一位父亲,虽然沈辞远去世,又因祸得福有沈毅这样一个“爸爸”进入生活,是幸事。
沈毅让他自己坐一会,起身进了厨房,随后传来低声的询问,沈毅问他:“你吃没吃饭?我打算煮碗面……”
陆嘉时连连拒绝,“您自己吃就好,我吃过了来的。”
循着声音,陆嘉时站在厨房门口,端着杯水和沈毅继续攀谈。
“我今天一早睁眼看到朋友给我发微信,才知道姜晴发了朋友圈给霜霜送机,您知道她要出门么?”
姚松微信轰炸,全因为看到姜晴的朋友圈,定位在滨海机场,还以为他和梁以霜闪婚要出国度蜜月了。
沈毅笑了笑,“我还以为你今天不问了。听晴晴说她请了十天的假,这不马上快元旦了吗,能休半个月,我和晴晴肯定都想她出去玩玩散散心,大不了工作不要了也别太早回来。”
陆嘉时有点不好意思进一步追问梁以霜去了哪,却发现沈毅在煮方便面,潜意识里总觉得方便面不太健康。
他主动说:“叔叔,别吃方便面了吧,我可以给您煮碗阳春面,霜霜很爱吃……”
沈毅不在意地摇摇头,“方便面只是没营养,不至于吃出问题。小时候辞远妈妈总是不让他吃,我说你给他碗里加个大鸡腿就行了。”
陆嘉时那一刻居然觉得心平气和,好像半个月被忙碌工作麻痹之后,再提起沈辞远心境平和了很多,即便仍旧不能全然接受沈辞远为梁以霜而死的事实。
他在心里自嘲地认为,他被梁以霜伤到不痒不痛了,伤疤好像组成了盔甲,真是奇观。
锅里的水沸腾,看到最先放进去的面饼散开后,沈毅严格按照先后顺序放菜包、粉包和酱包,陆嘉时喝水地动作止住。
沈毅头也不回地继续说:“我也不爱吃这东西,这包还是上次逛超市随手拿的,不知道放多久了,好长时间才想吃这么一次。”
陆嘉时心不在焉地“嗯”了一声,沈毅并没有起疑。
他还在说,接下来的话语中只字未提梁以霜和沈辞远,可陆嘉时已经看出来了,熟悉的红烧牛肉味方便面、熟悉的煮面顺序,即便不提名字,他也心知肚明与谁有关。
期待值降得太低,此刻居然没有想象中的落差与失望。
从沈毅那离开时已经天黑,齐韵让他帮忙去津湾大剧院取个东西带回去,陆嘉时开车路过解放桥。
取完东西他坐在车子里走了会神,回过神之后打算把车先放在剧院停车场,当时音乐正放到梁以霜很喜欢的那首《在到处之间找我》,他锁好车一路步行,沿着海河边走几分钟就看到解放桥,就此停住脚步。
夜色降临,霓虹初上,陆嘉时把眼镜拿在手里,散光的双眼视线之内变得模糊,那瞬间满心嫌恶理智的自己。
这半个月他滴酒未沾。
想到大学他们在一起的时候,那次十一国庆,解放桥开桥,海河周围人头攒动。
梁以霜自称身为本地人二十来年都没看过开桥,陆嘉时从小主要在上海长大,更没见过,两个人早早就过来凑热闹。
每逢开桥津湾广场附近都要堵车堵个几公里,还有饭后遛弯儿莫名其妙被挤进人群中难以突破重围的大爷发出疑问:我就不懂介有嘛好看的。
梁以霜听到直笑个不停,陆嘉时用眼神警告她低调行事,两个人探着脑袋偷看大爷一路发着牢骚走远。
随后解放桥缓缓开启,河水与游轮泛着淡蓝的光辉,彩灯闪烁如星辰重叠,身边身后都是举起的手机,以及阵阵惊呼。
开桥的过程格外缓慢,庆幸晚风吹拂有凉风扑面,陆嘉时脑袋里转着这栋桥的建筑结构以及全钢材质,和梁以霜当然说不出口。
她眼睛里有异样的兴奋,看起来真的是第一次围观开桥,陆嘉时忍不住伸手抚摸她的头,眼神格外宠溺。
即便后来怀疑过她是否和沈辞远有约定一起看开桥的心愿尚未达成,可陆嘉时记忆里的那天晚上还是温柔又浪漫。
在桥彻底打开之后,梁以霜攥着他的手眼神真挚,她说:陆嘉时,其实看开桥也没什么意思嘛。
陆嘉时短暂思考了一秒要不要从心地点头表示赞同,梁以霜却接着说:但是和你一起看,就还是不一样。
她熟练地钻进他怀里,十月初还穿着单薄的衣衫,彼此搂得很近,她的语气认真又夸张:陆嘉时,我好喜欢你啊——真的、真的、真的、好喜欢。
他心软得一塌糊涂。
……
再度把眼镜戴上,陆嘉时的视线里一片清晰,回忆烟消云散,干净到好像从未出现过。
顺着过来的路往回走,他内心无限眷恋学生时代的他们,太单纯又无忧无虑,他想怎么不遇到她再早一点,那样岂不是就没有沈辞远什么事儿了。
可转念一想,没有沈辞远她会不会自己去西郊水库,那岂不是要失去她?
此时此刻在这钻无用的牛角尖,陆嘉时为自己在这段感情里的优柔寡断而感到懊丧。和沈毅道别的时候沈毅告诉他梁以霜去了云南,他立马知道她去了哪。
大理。
他只是不知道该不该去找她。
走近停车场时他想起来,刚刚车子里放的是梁翘柏的《在到处之间找我》,一首让你误以为是纯音乐实则不是的粤语歌,前奏长过歌词。
他默默在心里打一个赌,如果上车之后歌放到没有歌词的地方,就证明他跟梁以霜没有可能了,如果是有歌词的地方则相反。
慎重地启动车子,蓝牙连接,歌曲继续播放,听到男声唱的歌词,他莫名舒一口气。
可惜歌曲接近尾声,只听到最后一句:请找我。
梁以霜在大理过圣诞和元旦。
圣诞节那天她只喝了一杯长岛冰茶,洋人街的一个小小摊位,业余调酒师,纯度居然高过古城里的某些酒吧,不知道那些酒吧掺了多少水。
她拿着透明塑料杯一路悠哉悠哉地漫步回古城外面的客栈,是当年和陆嘉时、姜晴、宋清鸿第一次来大理住的那家,老板被亲切地称呼为四哥,此后一直有保持联络,姜晴秋天的时候来大理也是住在这里。
客栈简单做了些圣诞的布置,毕竟整体是中式风格,太多西式装饰也显得不伦不类。
四哥的女儿正在大厅摆弄四哥买回来的东西,还有赠送的几筒小礼花炮,四哥赶紧拿走不让她碰,小孩又嚷着非要玩玩,梁以霜低声有一搭没一搭地安抚她,想必是老师的威严抑制不住,小姑娘确实收敛了情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