伊莱亚斯接过木剑,扯开披风系带随手一甩,唇角第一次现出笑意:“正合我意。”
路易活动了一下肩膀脖颈,表情比刚才和伙伴们交手时都要认真。他双脚前后错步,凝神观察伊莱亚斯防守的姿态,蓄势待发,等待进攻的最佳时机。
王太子持剑摆好姿势,重申道:“我让你一招。”
语音未落,路易已然足下一蹬,猛地拉近距离,挥剑正面强攻。
咚!
木剑碰撞,发出清脆的响声。
伊莱亚斯没有后退,持剑格挡的手依旧很稳。他与路易视线相碰,没有说话,但明确无疑地传达出了意思:他也要开始进攻了!
剑身不断相击,身影重叠闪动。
两人无论是速度还是力量都不相上下,短时间内难以分出胜负。
路易看起来打算速战速决,专注进攻,但伊莱亚斯的防守滴水不漏,路易几次三番的突击都无一例外落空。他似乎焦躁起来,一味地猛攻,防守有所疏忽。
伊莱亚斯并没手软,趁隙进逼;路易勉强守住,但隐隐有被压制的征兆。
“老大之前已经打了那么多场,再下去肯定先用光力气,这样不公平……”汤米轻声嘟囔,不甘地撇嘴。
奥宾闻言苦笑,欲言又止。
如汤米所料,路易的步伐逐渐凌乱,呼吸也变得急促。伊莱亚斯攻势加强,路易不得不后退又后退,险险挨在沙圈边沿,眼看要落败。
伊莱亚斯抬臂,调动全身力气,从正面砍下。
路易出奇不意,重心挪到右脚,略微矮身,自下而上斜劈。如果出剑够快,他就能先一步削到伊莱亚斯的胸前,绝境翻盘!
在场所有人都屏住了呼吸。
更快触及对手要害的是伊莱亚斯。
或者说,路易在关键时刻出了失误。大概是疲劳原因,他错误估计了与伊莱亚斯之间的距离,剑身到得虽然快,却打了个空。
伊莱亚斯的木剑搭在路易肩头。
“是我输了。”路易将训练用的木剑往地上一扔,爽快地低头。
伊莱亚斯收剑,明明赢了,他的表情却很克制,好像并不怎么高兴。
“哎呀,这样我就没礼物了,”路易笑嘻嘻地哀叹,“不过输了也没办法。谁让殿下比我还厉害呢。”
伊莱亚斯殷红的薄嘴唇微分,他盯着路易,有话要说。
但路易一侧脸看向伊坦:“老师,考核第一名的奖品我还是有份的吧?”
“嗯,过来。”老骑士话不多,一招手让路易跟他去训练场边上的仓库。
仓库门口就是一张长桌,上面摆着各色各样的木雕小物件。这些都是伊坦老师在闲暇时间制作的,从骑士国王之类的小人到野猪等动物应有尽有,而且全都栩栩如生。
对王城的男孩们来说,拥有老骑士亲手雕刻的这些手工艺品是莫大的荣耀。甚至有种迷信的说法:伊坦老师的雕刻可以作为护身符,保佑拥有者在战场上战无不胜、荣耀凯旋。
而路易床下的箱子里已经有整整一套这样的小摆件。
哪怕伊坦的木雕真的可以当作护身符,路易也不可能挂满一身木块跑来跑去,因此已经偷偷将其中不少分给了关系好的男孩们。
“唔,让我看看有哪个是我还没有的……”路易漫不经心地打量着桌上的陈列,自言自语,“这对小兔子还挺可爱的,那就它了。”
他挑好奖品,抬头冲着伊坦笑了笑:“谢谢您。”
老骑士神情缓和下来,堪称慈祥地注视面前的少年:
路易出身王国西北境的苏瓦松公国,和大多数苏瓦松人一样,他有鸦黑的头发和苍白的皮肤。浓郁的深发色在王廷阿弗尔这一带并不多见,因此哪怕站在人群中,路易也能轻而易举地被认出来。他浅灰绿眼睛色调偏暖,冲淡了发肤颜色强烈对比营造的阴郁印象,他脸上也总是带笑,言行举止生机勃勃,好像无时不刻在打什么无害的坏主意。
是个讨人喜欢的孩子。
可惜被出身连累,过得并不容易:
九年前旧王在壮年蒙主召唤,由于未立储君,膝下两位子息为王位而兄弟反目,鲁盎王国陷入持续近两年的内战。最后登基的是王弟阿尔弗雷德。更为年长的艾德伍夫王子战死,没有被处决的子嗣都被送进了修道院。
苏瓦松公爵一族是艾德伍夫王子最忠实的追随者,随主君血战到最后时刻。
公爵长子在内战中壮烈牺牲,而公爵膝下仅存的男孩--也就是路易被送到王廷接受教育。明面上是荣光,实际是人质。如果公爵违反对新王阿尔弗雷德效忠的誓约,路易就会性命不保。
寄住王廷的男孩虽多,却没有谁的立场会比路易更艰难。
老骑士注视路易的目光就更柔和了一些。 “命名日快乐,路易。你再挑一样东西吧。”
“真的可以吗?”路易想了想,拿起一匹灰狼,和那对木头小兔子一起托在掌心,捏着嗓子怪声给兔子配音,“呀--!不要过来,不要吃我!要吃也先把我的头吃掉,这样就不会痛了!”
路易说话常带凉飕飕的幽默。他从不避讳弱肉强食,因为他知道什么是流血和死亡。而内战打响时,现在王廷的男孩们都还没到懂事的年纪。这让路易有时不像个十多岁的孩子。
伊坦老师轻轻按住了少年的肩膀:“王太子品性仁慈高尚,他不会因为在正大光明的较量中输给谁而怀恨在心。”
路易知道自己刚才比拼中的演技没能逃过老骑士的眼睛。他沉默了片刻,才轻声附和:“他不会。”
但别人会。
伊坦老师的神情顿时颇为复杂,他点点头,抑制不住多说一句:“你会成为出色的骑士。”
“谢谢您。”路易再次道谢。他经常做出粗鲁的举动,却又一直很有礼貌。
“去吧。”
路易离开仓库,发现训练场上已经没什么人了。
“你挑奖品花了太久,其他人就先去吃早饭了。”伊莱亚斯却还在等他,说着走过来。
路易摊开掌心,展示自己的战利品:“伊坦老师多给了我一个,嘿嘿。”
“我也有礼物要给你。”
“我不是输给您了……”
伊莱亚斯将一副簇新的皮手套递过来,不容拒绝的模样:“收下。”顿了顿,他又解释:“你之前练习骑马的时候把手磨破了。”
路易讶然抿唇,却没接。
伊莱亚斯蹙起好看的眉头,有点不高兴。
“谢谢。”路易见状只得收下手套,戴上试了试大小。非常合适。但他立刻摘下手套,和木刻一齐塞进了腰带上悬挂的小袋子里。
伊莱亚斯全都看在眼里,没多说什么,只忽然回头,确认随行的骑士和侍官都站得远远的。而后他才轻声道:“路易,总有一天,我要和你堂堂正正地比一场。”
要骗过伊莱亚斯真难。路易心虚地扁嘴,垂下视线。
昨天晚上下过雨,仓库前地面坑洼不平,水汽还没被太阳烤干,连片的浅水塘映着碧天,像微微随风颤动的镜子。
路易看到自己的倒影,还有似曾相识的幻影。
“怎么了?”伊莱亚斯出声。
“没什么。只是突然想到,我来阿弗尔也已经七年了。”
伊莱亚斯神情柔和了一点:“那我和你认识也七年了。”
“离七年还差四个多月。”路易严谨地纠正,和王太子并肩往厨房去用早餐。
这次伊莱亚斯没有察觉到路易在撒谎。
因为他认识的苏瓦松的路易原本就是个谎言:
苏瓦松公爵还健在的亲生孩子是一对双子,姐姐路易丝,弟弟路易。
那天也是这样的晴朗夏日,面对水面般的镜子,亲手以小刀割断长发后,路易丝走到双亲面前,主动提出代替弟弟前往王廷。
路易丝就此成为路易。
她与伊莱亚斯相识多久,她就骗了他多久。
并且打算继续骗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