韩娇头一回见到陈侑,恰逢他此生最落魄的时刻。
对天下大事,韩娇知之甚少,也不怎么挂怀。她自然知道阿耶是卢龙节度使,而她便是节度使膝下最受宠的小女儿娇娘。她也晓得阿耶和义兄们都是行伍出身,和那些戴冠的文士不一样,厉兵秣马,时不时地要和人生死相搏。
此番也不例外,卢龙节度使韩存用亲率精锐,旌旗飘飘地取蜀道去救驾。
至于当朝天子为什么要由人去救、从何人手中救下,手持大梁玉玺的又是怎么一号人物,韩娇尽数不知。
出征月余,卢龙军得胜,护送圣驾归来。
河北诸镇与朝廷若即若离百余年,幽州百姓未尝有机会一窥天颜,是日自然倾城而动,瞧得见官道的阙楼都挤满了人。
节度使韩存用先两日抵达幽州,一身先皇赐下的绯红朝服,昂然立于城头。
韩娇不甘枯坐宅中,取了一顶麻纱帷帽戴上,便往城门人多处挤。一双婢子急匆匆跟着,却追不上韩娇,走了两个里坊便跟丢了。韩娇回首嘻嘻一笑,加快步子,熟门熟路地取侧边小道上城楼。
牙兵易乱,节度使到处戒备森严,守卫见韩娇却尽皆默然侧身让道。韩小娘子虽年岁尚浅,又是女儿身,却得韩存用器重,轻慢不得。
果不其然,等韩娇蹭到阿耶身边,比节度使帐下那些个心腹幕僚还要站得更前,韩父只大笑两声捋捋胡须,并未斥责她出格。
先到的是卢龙军。
韩娇心中诧异,却没多话。
身骑高头大马行在最前端的是义兄韩金诚,他本是韩存用麾下猛将,因功高名盛被收为养子,改姓更名。韩娇素来不喜金诚,见他趾高气扬的得志模样,不禁暗自盼望义兄坐骑能受惊摔他个底朝天。
一伙牙兵簇拥着金诚,边走边高呼其名,大有奉其为主的意思。韩娇隔着帽帘瞧阿耶一眼,韩父脸色微阴。
骑兵过了之后便是拖车的步卒,还混杂着不少前来投奔的难民。这种景象韩娇从小见得多了,等了良久都没见着圣驾的影子,心生不耐。围观百姓议论声渐起,愈来愈响,她心不在焉地听了一耳朵,才蓦地意识到,那群狼狈不堪地徒步行在铁骑之后的,便已然是天子随驾之人。
细看之下,这些人虽形容狼狈,步履蹒跚,破破烂烂曳地的衣着确然与乡间农夫、乃至幽州黔首不同。
昔日高堂客沦落至此,实在可叹。
难不成他们便是一路从蜀地这么徒步走来的?
念及此,韩娇都不由抽了口气。
虽不见天子车架,这一行人中到底也有那么些策马前行的。但他们的模样也就比步行之人好上那么毫厘。韩娇索然无味地打量着经过城门的人马,日头渐高,七月暑气逼人,她心生归宅之意。
便在此时,她眸光骤然一顿。
两三骑并行之队中有一人着青衣戴斗笠,脸容瞧不分明。
韩娇不知怎么就看住了,不禁将麻纱帽帷分开一线,想看得更明晰。那人却已经只瞧得见一个背影。但所谓芝兰玉树,衣冠风流,大抵一个背影便足矣。
韩父这时转过来:“瞧什么这般入神?”
“阿耶,”韩娇扯住他衣袖晃了两下,“刚才过去的那青衣郎君好生俊俏。”
韩父大笑:“既是你中意,那便让那青衣郎君做娇娘夫君如何?”
韩娇只当阿耶又拿她逗趣,便没往心里去,随口笑笑地应道:“若是他愿意,我自然无不可。”
三日后,韩存用差心腹前来知会韩娇:
娇娘不日便要入主中宫。
那日的青衣郎君正是当朝圣人。
韩娇怎么都没料到与阿耶的几句玩笑话便真的定下她婚姻大事。况且,那人还是九五之尊、大梁皇帝。
见她讷讷的,府中管事的沈大娘叹息一声:“也不知小娘子这一去是福是祸。”
“何出此言?”韩娇想了想,“阿耶是救驾的大功臣,圣人总不至于害我。”
沈大娘神色莫辨。
韩娇见状不依,绕着沈大娘不放,教她多讲些国朝故事。
沈大娘本是长安人,奔寇难来的河北,辗转到了节度使府中操持家务。若有人问起她在长安操持的是什么营生,沈大娘总会长长叹息,又从头细说她那短命死在流寇刀下的举子郎君。韩娇不太信沈大娘真是什么河东大族出身,但大娘确实见闻广博,也识几个字,比韩娇那伙义兄好许多。
据沈大娘所言:当朝天子本非储君,乃先皇胞弟。先皇治下贼寇大破长安,朝廷携神策禁军奔走入蜀;先皇反受阉人挟持,久久不得归,竟驾崩半途。奔难之中,天家子弟亦不免多有离散,为安人心,监军宦官不择先皇幼子,拥立的便是当今圣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