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殷刚才在书斋当中耀武扬威像只狮子,这会儿在她面前又委屈得像只小猫。
“……世子,我并非指责你。”陆玖看着他一个吵吵闹闹的人沉默下来,心里也有些不是滋味,“只是世子对我太过……热情,落在旁人眼里只怕要生出误会,耽误了两方。”
其实她并不讨厌江殷,倒觉得他是个简单直接的人,喜怒哀乐都摆在脸上,让人一眼便知。
何况上京之后,他还相助过她两次。
只是江殷实在太过热情。
陆玖从来没遇到过这样直接热情的人。
她不知道江殷的这种热情出于何意,是出于少年人的一时兴起?还是出于其他理由?所以,她不知如何回应。
江殷听完她的话,把头垂了很久。
廊庑的树荫下,他沉默着抬头,那双琥珀色的眼睛里带着些犹豫。
“……你是不是也和其他人一样,因为我的身份讨厌我?因为我身上有一半蛮真人的血?”纤长的眼睫垂落,在少年俊朗的面容上投下小小的一片阴影,他语气有些落寞地说道。
陆玖语塞。
看着面前垂头失落的少年,忽的有些窝心。
好像因为他太过热情莽撞的个性,她几乎都快忘了,他其实是个受排挤的“异类”。
“……是不是?”江殷的语气里带着一点期盼,好像在期盼着她不要说出“是”。
书院散学后,廊庑上十分幽静,只偶尔有几只小鸟飞过,停在檐上鸣叫两声。
“我……”陆玖顿了顿。
江殷抬起头,暗暗抓紧了手心,紧张地看着她。
陆玖却在沉默。
江殷眼中的光又黯淡了一分。
“不是。”
对面少女的声音很轻很淡。
江殷狠狠一愣,猛地抬起头来。
“我,不讨厌你的身份。”陆玖看着江殷轻声道。
“真的!?”
那一刻,一直压在他心头的磐石轰然放下,江殷像是一个终于吃到糖的孩子,展颜由衷而笑。
“所以说,你不讨厌我对不对!?”他高兴得什么似的,一个忍不住就要冲上去。
“世子,这不得体!”陆玖往退了半步,躲开江殷的手。
她仰头看,发现他又恢复成一贯对着她的明朗笑脸。
陆玖有点儿想笑,摇了摇头。
这个人,怎么给点阳光就灿烂呢?
喜怒哀乐都放在脸上,还真是超乎寻常的简单。
“抱歉,我一高兴就忍不住……”江殷挠了挠头笑道,“总之,你不讨厌我就好了!那我上次在信上给你说的话,你能答应我吗?”
他正色起来,指天发誓:“我是真的很喜欢你!要是嫁给我,谁也给不了你委屈!谁敢委屈你,我就委屈死他!”
江殷这一通严肃的发誓实在有些可爱。
陆玖原本还只觉得,他是个热情、直接、做事冲动不计后果的莽撞少年,现在她又对他有了新的认识。
——想问题超级简单的人。
只要不讨厌,就是喜欢。
一颗心黑白分明,没有灰色地带。
陆玖忍不住摇了摇头,道:“世子,我们相识才不过一个月,加上今日见面也不过三次,你为什么就偏偏会喜欢我?”
江殷脸有些红,看着她的眼睛道:“……这我哪知道原因?我就是喜欢你。”
陆玖淡淡:“证据,说话要证据。”
江殷抓了抓头发,脸更红了:“我跟你说了我就是喜欢你,没有原因!你非要让我说的话,我也只能说……只能说……”
“只能说第一次见过你以后,我每天做梦都是你,吃饭、练武,眼前也都是你的影子。我去问徐云知这是为什么,他告诉我说,我应该是喜欢上你了,就这样……”
“……何况,你实在漂亮,我见之不忘。”
江殷的脸越来越红,但话却说得越来越掷地有声,一双琥珀色的眼睛坦荡看着她,丝毫不躲闪。
陆玖也正视着他的目光,从那双眼睛里,她的确看不出有任何撒谎的痕迹。
“……行了,别再说了。”陆玖侧首,躲开了江殷炙热的眼神。
我对你见之不忘。
饶是她已经控制得很好,可是听这一段话,心依然不可控制地跳快了些。
她深深呼吸,使得自己渐渐平静下来,而后朝着江殷礼仪端正地福了福身:“世子之前帮过我,我对世子也十分感激,今后一同在书院学习,我也愿意世子成为同窗朋友,但也只是同窗朋友。婚嫁之事乃是大事,世子今后还是不要再对我提起,臣女不堪承受。”
“你不是说你不讨厌我吗?”江殷怔住。
陆玖一愣,却忍不住笑了下:“不讨厌不代表喜欢……至少,世子现在不是我喜欢的人。”
江殷急着争辩:“怎么不是?那次你在树下,我亲口听见你说的,你喜欢一心一意,敢作敢当的,我是啊!我真的是!不信你去问何羡愚、问徐云知,问容冽!还是说,你已经有喜欢的人了?你喜欢怎么样的人,我可以改!”
他着急地等着她的回答,额头沁出了细密的汗珠。
“我没有喜欢的人。”陆玖看着他着急忙慌的样子,突然想到了一个理由,“但……”
她侧眸看向一旁,隐忍着微微笑意。
“我不喜欢写字像狗爬的人。”
当头一棒,打得江殷都懵了。
他想起来那一封摸黑写了一整晚的情书……
嗯……
确实,她说的是实话啊……
陆玖忍着笑意,欣赏着江殷脸上挫败的神情,低头很轻地勾了勾唇角。
时间已经晚了,她必须赶快回到陆元忠身边。
于是,她对着江殷福身:“既然话都说完了,臣女告退。”
刚走了两步,忽地又听见背后的江殷开口。
“——我可以练!我从今天就开始练字!”
陆玖脚步微停,回头眉梢一动,似笑非笑:“世子随意。”
话毕,她便消失在廊庑的转角处。
江殷站在原地,一直等到陆玖的身影消失在视野,他方才挫败地垂下头。
何徐容三个人躲在柱子背后听完了这半晌的戏,从柱子走了出来,围在江殷的身旁。
何羡愚从锦囊里摸出了一个小鱼干,看着愁容满面的江殷叹道:“殷哥儿,这女人心真是海底针啊,没想到你竟然败在一手字上。”
徐云知打着哈欠,懒声道:“我看你就别碰那颗钉子了,你那一手破字,要练好看,那得猴年马月,那时候陆三估计早就嫁人了。”
容冽则在一旁沉默,不曾表态。
江殷颓丧地垂着头:“……早知道她这么在意这个,我从前就不该偷懒。”
徐云知拦着他的肩膀,风凉道:“陆三是个讲风花雪月的文人,你一个大老粗跟她根本就不是一路人。何况人家虽然被退婚,但家世容貌摆在那儿,你没看今天她进来一屋子的狼眼睛都绿了?人家兴许根本就不缺你这么一个傻乎乎跟在后头的人。”
徐云知正要再说两句,江殷却猛地抬起了头。
“……你要做什么?”徐云知被他吓了一跳。
江殷反手一把抓住徐云知的衣角:“欸?你们家字帖不是挺多吗?给我来一打,解兄弟燃眉之急!”
“殷哥儿,真练啊?”何羡愚嚼着小鱼干,惊呆了。
江殷瞪他:“不是真练是什么?我说的话还能有假?”
“不烧啊?怎么说胡话?”徐云知反手一摸江殷的额头,惊讶道。
“去去去!”江殷嫌弃拍开徐云知的手,眼神坚定地道,“小小困难,岂能吓倒我江殷!走!小爷今天就开始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