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宝珍已经同苏家于六年前一起消失,现在站在温谦良面前的只有苏绮,南街活仙姑,住破屋,日日贫苦,险些要靠当娼养自己。
他走近她,宛如跨过分离那么多年的沟壑丘陵,平荡山海不觉疲累。
温柔地问一句:“让我抱抱你,好不好?”
苏绮崩溃流泪,模糊了双眼,扑到他怀里,捕捉又贪恋短短的久违温暖。温谦良紧紧把人抱住,好似重获至宝,手在她后背轻拍安抚,她瘦好多。
坦诚地说,分开那么久,我没有一刻不想念你。
原来,原来你也同样。
彼此终于平复后,苏绮关了铺门,挂牌休业。温谦良坐在那,同唐允全然不同的气场,关切问她。
“到底发生了什么?Daddy讲你全家遇难,还好生安放了骨灰,我急得发病,病好了又到新学期,不得不去New York。虽然去年年尾才回来,可你聪明,想找我定然做得到。”
她拿了条干净的毛巾沾水递给他,温谦良躬身擦鞋,鞋面恢复洁净,白色的毛巾挂上灰色泥点,肥皂洗多少遍都洗不回原样。
“我就是不想找你,当我死了最好。”
“宝珍,你最爱赌气讲反话,我从来不信。”
他叫她的称呼多种多样,样样含情,开口也是旧时语气,最了解她不过。
“我真的祈求你,不要再叫。”她不可以沉溺这份亲昵,“你权当为我好,让人知道苏宝珍还活着,你明日也许就见不到我。”
可为什么是苏绮?
她曾经最讨厌的,阿叔苏世谱的私生女,堂妹苏绮。
温谦良本没抱太大希望,黑珍珠耳钉虽然罕见,却也不算天上地下仅此一双,查到消息唐允最近常去庙街见一位“苏仙姑”,大名苏绮,他才觉得奇怪。
全因为六年前苏世谱亲口承认过,自己那位上不得台面的私生女已经死于葵青城门水塘,而城门水塘又以频生离奇诡异事件著名。
温谦良以为是过了明面的公案,如今看来并非如此。
苏绮摇摇头,温谦良便把那条脏了的毛巾扔到垃圾桶里,他就算扔东西也是轻手轻脚,好绅士。
不像唐允那个衰人,烟蒂到处丢,素质堪忧。
“那晚我们一家四口被绑架,我同宝珊关在一处……阿叔背叛Daddy,还说要扶正她阿妈,她来同我示威。”
喉咙苦涩,像是连饮了十杯凉茶,讲话也要频频停顿。
“宝珊……宝珊把她打晕,让我走……拿了她的身份证。起初我也不敢用这个名字,阿叔早就嫌她阿妈人老珠黄,没有女仔便更不用给名分,所以没走公案。”
温谦良知道,苏世谱那位二太到死也没拿到名分,他不愿意多个分财产的廉价女儿,大太有儿有女凑够一个“好”字,再多不了第三个。
二太想要报警都被拦下,最后送进了精神病院,郁郁而终。
说到宝珊,温谦良问:“那Coral如今在哪?”
“死了。”
预料之中,也意料之外。
那天晚上庙街地上的雨水始终还没干透,南街一间棚位热闹非凡,离苏绮铺面不远,送走温谦良后,她坐在门口发呆。
明知早晚都要见,不过是提前登台而已,没什么。
阿诗三百六十五日如同机器一般楼上楼下迎来送往,亏损的是自己的腰,换到手的是真实钞票。
一支烟的功夫,同苏绮交换碎屑,眯眼说道:“仙凤鸣粤剧团陈生的弟子支摊开嗓,好热闹。”
苏绮说:“我以为粤剧早就没落,庙街也不再时兴。”
“你当他们是去听粤剧?邵氏新扎师妹康嘉茵呀,她同陈生拜师,近几日都会光临,我代南街道一句蓬荜生辉。”
苏绮没什么太大反应,“她拜师做什么?”
“邵氏筹拍新电影,女主人公是粤剧名角,康嘉茵资历尚浅,主动来拜师学习,陈生早就归隐多年,肯定要托关系。”
她点点头,每日听街坊动态,也算清苦之中的一点点新意。
阿诗讲俏皮话,“怎么没有星探找我做电影明星?好多人讲我长得像关之琳啊,我比她年轻,肯定靓得过她。”
“男人在床上讲话做不得数,你应当比我清楚。”
她用手肘撞她,咬牙坚持,“这是真话,我就是南街关之琳嘛。”
苏绮无奈摇头,认定眼前是个傻女,她抵挡得住男人花言巧语山盟海誓,仍旧要漏掉夸赞容貌的好句,视为真话。
果然世间女子所追求的,都是一样滑稽。
劣质音响传来的声音有些刺耳,名声很大的唱段——《香夭》,苏绮听着那旦角的词,手臂无声起了片鸡皮疙瘩。
落花满天蔽月光/借一杯附荐凤台上
帝女花带泪上香/愿丧身回谢爹娘
我偷偷/偷偷望/佢带泪带泪暗悲伤
我半带惊惶怕/驸马惜鸾凤配/不甘殉爱伴我临泉壤
“你知不知他们唱的是什么?”
阿诗摇头,“我听不懂。”
她只懂新鲜八卦,街角巷闻,哪里听过粤剧。
又有熟客在远处唤阿诗名字,苏绮挥挥手赶她走,独自蹲坐在门口,朝着远处音源的摊位怔怔出神。
唐涤生的《帝女花》,仙凤鸣招牌戏宝,苏绮恰巧听过。
可她不是长平公主,温谦良也不算周世显。
倒是觉得另外一段的唱词衬今日情形:
似旧梦重现/放落那穿金扇/相见若有缘
我微震心上弦/重揖再见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