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田镇,谢家。
牙婆迈着小脚,颠颠地跨过门槛,从外面领进来一个小姑娘。
小姑娘**岁的模样,廋廋小小,头发泛着微微的黄,像稻草一样干枯黯淡,站在体型硕大的牙婆身边,就像是圆白菜旁边长出的一颗豆芽,透着一股惹人怜惜的苦命劲儿。
牙婆笑了笑,半弯着腰介绍:“谢夫人,这个小姑娘不错?”
谢王氏高坐在上座,目光威严而挑剔地扫了几眼,问道:“什么价钱?”
牙婆脸色一喜,举起手做了个手势:“这个数就行。”
“五两?我说陈婆,你这可不厚道了。”谢王氏露出一个挑剔的眼神,上下打量着小姑娘,“这身无二两肉的小丫头,除了扫扫地洗洗衣服还能做什么,最多二两银子,再多我不要,你领走。”
“谢夫人,这是怎么说的?”
牙婆脸部抽了抽,勉强赔笑道:“您家大业大的,可是镇上头一份体面人家,哪里差一两二两的。再说小丫头虽然年纪小了点,总要长大的,到时候给谢少爷做个通房暖床的丫头,也能为谢家添枝增叶啊。”
——这句话倒是不错,儿子也快到通人事的年龄了,正缺个小丫鬟端茶倒水,照顾屋里的事情。
谢王氏一顿,脸上深刻的纹路随着这句话柔和了几分,摆摆手:“二两五钱,行了。”
牙婆脸色变得不好看:“谢夫人,你这是耍老身呢?前个儿,是你说要找个好苗子,我才将身边丫头特意留下来。以这丫头的资质,送到通州那边,身价银子随随便便都是十两起,如今为了您留下,您连个五两银子都不肯出,依老身看,这价钱没必要谈下去了。”
“陈婆你这话说的可笑。”
谢王氏脸色嘲讽,刻薄道:“通州那起子脏污地方,你要真的将人送过去,便是绝户儿的遭瘟事,将来下了地狱有的苦受。我谢家可不同,是正经的商户人家,小丫头留下来,端茶倒水,日后有大造化,陈婆你说不定还有福报。”
“什么福报不福报?老身自做了这一行,帮了多少苦命人家,谢夫人你也少扯些没用的。直说,四两银子,少一个子儿都不行。”
“三两银子,多一个子儿都不可能!”
两人都很强势,牙婆最先不耐,掐着身边小丫头的细手腕转身要走。
小丫头发出忍痛的低呼,很快闭了嘴,跌跌撞撞地跟在牙婆后头离开。
谢夫人不要她,她难道真的要去通州……
通州是大夏朝最风流快意之地,秦淮河上,不知道多少销金窟、胭脂窝,想也知道,卖去通州,还是身价十两银子,会是什么去处。
她如果去了,这辈子就毁了。
小丫头忍不住用哀求的目光回头看谢王氏。
谢王氏高坐在交椅上,神情严厉,眼神冷漠,像一尊古旧的人形木雕,对上小丫头的视线,撇撇嘴,颇为挑剔嫌弃的样子。
小丫头一愣,绝望地低下头。
“等,等等!”
关键时刻,一个清越微喘的少年音从门口传来,像是跑了一大段路,一时喘不上气:“陈婆,把人留下,我们家要了。”
小丫头绝处逢生,心里扑凌一颤,抬头看声音的主人。
——君子世无双,陌上人如玉。
很多年后,小丫头在少爷的教导下识字,无意中看到这句诗,脑海里浮现的就是初见少爷那回。
他穿着一身青色的长衫,外罩纱袍,头发用发带绑住,脑门沁出一点汗水,瞥了眼牙婆,转而看着自己,眼睛清亮,笑盈盈道:“四两银子是,我出。”
语气云淡风轻,于小丫头却是救命的存在。
她看着少年背光而立的身影,心脏扑通扑通地跳动,小小的心里充满了莫名的情绪。
牙婆一喜:“谢少爷说真的?老身可要见到银子立契约为证,不兴拖欠的。”
“自然是说真的,陈婆你等我一下,我回屋里拿钱。”
少年从门槛外走进来,像是不熟悉路况,险些被门槛绊倒,还好他很快稳住,看了眼小丫头,拍了拍她的脑袋。
“乖,等我一下。”
小丫头愣愣地点了点头,傻乎乎看着少年。
“黎哥儿,你浑说什么!”
就在这时,谢王氏含怒的声音从后面传来,打断了这里和谐的气氛。
少年不以为然,含笑招了招手:“娘,我喜欢这个小丫头,不用您出钱,我从私房里出。”
“你,你的私房不也是娘给你的吗?”
谢王氏气得跺了跺脚,拉着少年到一边说:“你要是喜欢这个小丫头,就别开口,让娘来,娘保证三两银子帮你拿下。”
“不用了,娘,就这样。”
少年笑着婉拒。
如果真的让谢王氏来,小丫头就要糟大罪了。
前世,谢王氏和陈婆说不拢价钱,陈婆带着小丫头走了,一时脱不出手,气得狠狠地磋磨小丫头。几个月后,小丫头病得快死了,陈婆用一服虎狼之药灌下去,虽然救回了小丫头,却也将小丫头的身体彻底毁了,每逢阴雨天气,头疼得满地打滚。
后来陈婆懒得养小丫头,答应了谢王氏出的价格,可是,小丫头身上受过的伤害养不回来,很长的一段时间,她都是弱不禁风的模样。
他不忍心让小丫头吃这个苦。
少年,也就是我们的男主谢黎,他一边回想着这具身体的记忆,一边说完这句话,回身去房里拿钱了。
谢王氏气得拍桌子,对谢黎却一句重话没说,只阴冷地看着牙婆身边的小丫头,露出咬牙切齿的表情。
小丫头心里一阵害怕,低下头瑟瑟。
过了一会儿,谢黎回来,和牙婆立字据,一手交钱一手交货。
“还是谢少爷爽快,老身就喜欢你这样的客人,下次有需要,尽可叫老身,老身保管办得妥妥帖帖。”
谢黎嗯了一声,送走牙婆,转头看着留下来的小丫头,若有所思地摸了摸下巴,一锤定音道:“今后,你就叫絮儿了。”
絮儿露出一个忐忑不安的表情:“好的,少爷。”
谢黎笑了,将手上的卖身契叠了几叠,收入怀中,牵着絮儿的手进屋。
“跟上,你可是本少爷的人。”
……
对于絮儿的到来,谢家三口有不同的看法。
谢家老爷无所谓,回到家之后扫了一眼,也没问,径直找谢王氏要钱,钱到手之后掂了掂,满不在乎道:“我晚上不回来了。”然后就出去鬼混去了。
谢王氏很不高兴,看着夫君的背影不见,嫌弃地瞥向絮儿:“下去干活,花了四两银子买你,可不是为了养个娇小姐。”
絮儿还没说话,谢黎开口:“娘,你也知道陈婆是什么样的人,絮儿估计饿着肚子来的,还没吃饭,要不让她吃点东西再干活。”
“吃什么饭,哪个丫鬟有她贵?身价银子四两白银,四两啊!”谢王氏捂着胸口,“家里一个月的开支也就十两银子。”
谢黎:“爹一个晚上就不止十两银子。”
谢王氏一顿,脸色难看,不说话了。
过了一会儿,她看一眼大门,挥手道:“算了,领她下去吃饭,让我静一静。”
谢黎点头,冲着絮儿勾了勾手指:走。
絮儿眼神黑亮黑亮的,跟在谢黎身后出去。
“谢谢少爷。”
“这有什么可谢的。”谢黎不在意地含笑摆手,领着絮儿往后院走,随口问,“对了,絮儿你几岁了?”
“回少爷的话,絮儿十一了。”
谢黎一愣,回过头皱眉,有些不敢相信:“可是你这么小的样子。”
“我家在陈家村,前几年家里糟了灾,田地毁了,什么都没得吃……”
谢黎露出个恍然大悟的表情。
“原来是这样,不过没事。”谢黎安慰,“以后你就把谢家当成自己家里,少爷一定把你养得白白胖胖。”
“噗。”絮儿不知道想到什么,抿唇偷乐,眼神里充满了亮晶晶的笑意,“我娘喂猪的时候也爱说这句话。”
谢黎不禁一笑:“你这是把自己比作小猪了?”
絮儿摇头,认真道:“猪比我幸福多了……”
猪只要吃吃喝喝,什么都不用干,她在家要干很多活,还没有吃的,做梦都在羡慕猪。
谢黎无话可说:“嗯,少爷会努力喂猪一样的养你,让你比小猪仔幸福的。”
“谢谢少爷!”
絮儿眼睛亮了,露出期待的表情。
其实她心里明白,卖给大户人家做丫鬟,不一定比在家里轻松,可是只要能够吃得饱,就比在家强上许多。
等年纪大了,还可以嫁给主人家的小厮,清清白白地做个正房娘子,比去通州好一万倍。
她偷看着谢黎的侧脸,露出感激的表情。
多亏了少爷,她才不用去通州……
谢黎发现絮儿的小眼神,摇摇头,露出些许无奈笑容,带着她去厨房。
谢家是春田镇上赫赫有名的富裕人家,其证明在于,谢家有厨娘。
厨娘是个夫君生病死了的寡妇,四十岁,不想再嫁,又没有亲人,索性自卖其身,到了谢家做厨娘,每天洗洗刷刷,操弄厨房的这些事情,也帮谢家人洗衣服扫地,全部事情一把抓。
在这样的前提下,按理不需要再买一个絮儿,是谢王氏明年打算让儿子去白鹭书院读书,担心他在外面照顾不好自己,才会找上牙婆,想着给他买一个丫鬟。
不过,这件事并不急。白鹭书院明年夏天开学招收新弟子,还有一年的时间准备,所以谢王氏才有恃无恐地和牙婆杀价,她有信心花三两买一个标志的小丫头,现在买下絮儿,等于亏了一两银子,把她心疼得够呛。
谢黎也很无奈啊,他为了絮儿而来,总不能眼看着絮儿受苦。
“钱嫂子,还有东西吃吗?”
来到厨房,谢黎叫了厨娘的名字,视线在厨房里巡视着。
正在准备晚饭的钱嫂子露出诧异目光:“少爷,还有半个时辰就到晚膳时间,你再忍忍。”
“晌午的饭菜都吃光了?”
“没呢,晚上还要摆上。可是夫人不让你吃剩饭剩菜……”
谢黎摆手:“不是我,咱家来了个小丫鬟,给她先弄点东西垫垫肚子。”
说着手一推,将身后的絮儿推出来:“来,絮儿,和钱嫂子认识一下。”
絮儿怯生生地叫道:“嫂子好。”
“好。”钱嫂子眼睛一亮,蹭地伸手揽过了絮儿,按着小丫头的肩上下打量她,“絮儿长得可真好,是个好孩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