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知公子近来,正被为昭阳公主画像一事所缠,常在归家后继续作画,遂对案上铺叠的数张美人图并不惊讶,小心翼翼地将画卷起,要像之前那样,将这几卷美人图,也放到案旁的画篓里。
但,正要放时,却听公子吩咐道:“烧了吧。”沉砚转首朝公子看去,见穿衣的公子,手正扣在衣襟处。公子静静地望着他手中的画卷,一边缓缓将衣襟扣上,一边淡声道:“还有之前画的那些,一并都烧了。”
虽不解,沉砚也不多问,依命而行,将那些曼妙的美人图,一一放入火盆中点燃。苏珩静默地看着沉砚的动作,看火光燃起,很快将画中人像灼烧干净。万般姿妍,没一会儿,便成了一捧残灰,些许暗红,在空气中渐渐褪尽,慢慢地,一丝热气也无。
因那夜梦,招来的絮乱心思,似也随这些画,一张一张地被烧干净,而渐渐散尽。苏珩正如此想时,见沉砚在将最后一张画放入火中后,站起身来时,不小心撞了下|身后的书案。案角的那只梨木匣,因此摔了下来,半空中匣盖翻落,那只朱红的同心结,从匣中跌落,随着散开的匣身匣盖,直直坠向了燃烧着的火光。
不容多思的千钧一发之际,苏珩径大步冲前,赶在同心结坠入火中前,一手挥伸上前,紧紧抓住了它。
沉砚还没反应过来,究竟发生何事,只觉自己后背发痛,只见公子僵硬地站在火盆前,面上神色,也僵凝得古怪,似在懊恼,又似不解,似对自己的行为,可以完美解释,又似那说法,并不能完全说服他自己。
神色如风云骤换的几息时间后,公子忽似被烫手一般,将手攥着的朱色物事,用力甩扔回书案。物事还未真正落案,公子就头也不回地,大步走出了房门,背影匆忙。
沉砚不解地挠了挠头,回身看去,见公子扔回案上的,是一只朱色同心结。他见过这只同心结,还记得那日公子将之收放起来时,说,这是……麻烦。
身在翰林院的整个上午,苏珩心中,始终飘着一道朱色的影子。半日的时间过去后,他终于说服自己,清晨之所以要抢救那只同心结,是为了避免麻烦。昭阳公主是睚眦必报的性情,又想一出是一出,若哪一日,她忽然要他拿出这同心结,而他拿不出,公主借此发难,就麻烦了。
在翰林院用完午膳小憩后,苏珩又得入宫为昭阳公主画像。他正欲动身时,听到几名同僚,轻声议说他是昭阳公主的专用画师,忍笑的言辞间,隐有讥讽之意。
苏珩只当不闻,神色平静地离开了翰林院,顶着夏日午间的骄阳,往宫中宛月榭去。
走在入宫的路上,他想起自己参加殿试时,也走过脚下的这条路。那时清风和畅的春日里,他踌躇满志,还未中状元,就已想着真正入朝后,要如何辅助父亲,聚拢清流,以待来日扳倒公主一党,还朝政以清明。而今,他走在这条路上,却是去为昭阳公主画像,骄阳似火,令他如正被天地炙烤着,身心皆在煎熬。
落汗涔涔地,行至通往宛月榭的水廊时,芙蕖池的水风,将榭内公主与侍女的闲话,悄悄地吹送至他耳边。
侍女翠翘,不解地问主子道:“……新科状元郎清高古板得很,一点都不体贴识趣,到现在还不肯自荐枕席,殿下为何还将他放在眼里呢?”
昭阳公主的声音,柔缓轻和,与平日里盛气凌人,大为不同,“……本宫就喜欢他,旁的都看不上眼……本宫既喜欢他,就看他哪里都好,旁人在本宫这里,都是俗物蠢物,而他,皎洁无暇,媲美天上明月。”
话听起来,似是动人的,但苏珩知道,都是假的。曾经的驸马薛钰,相信昭阳公主的情意,而后,就死在了昭阳公主的手里。这女子心中没有情,有的,只是对权势的追求,和无尽的纵|欲享受。
从辈分上来说,苏珩当唤薛钰一声表兄,只是苏家与薛家的亲戚关系,绕得有十八竿子远,父亲又与薛丞相理念不合,两家平日里并没有什么亲戚往来。只在一次薛家为老人办百岁寿宴、广邀宾客时,他随父赴宴恭贺,见到了人群中的薛钰。
真似积石有玉、郎艳独绝。那时他年方十三,而大他六岁的薛钰,年正十九。十九岁的年纪,薛钰即已是三品尚书,前途无量。
是当朝丞相之子,是皇后娘娘疼爱的侄儿,也是梁国君主最为信任重用的年轻朝臣。那时的薛钰,无愧于一声“天之骄子”,身份贵极,不易亲近,在面对众宾客近似奉承的夸赞时,始终神色淡淡,面若雪玉。
直到,有宾客提起薛钰与昭阳公主的婚事,道薛钰与公主是天作之合,婚后必定琴瑟和鸣、白头偕老。薛钰对此没有多言,可面上疏离神色,却悄如春雪化开,甚在听宾客说“公主定爱极公子”时,一丝微红的羞意,悄然地浮红了他的眼角,唇际也不禁漫起笑意。
是真心实意的爱慕啊,只是最后,却死在了爱人的手里。爱人与他结发的美酒,无情溶毒,爱人予他同心的拥抱,阴狠藏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