昭阳公主不恼,只笑看着他问:“为何要还?”
苏珩道:“结发同心,白首不离。同心结,当赠予与殿下同心之人,微臣无福消受。”
“与本宫结发同心之人,已经灰飞烟灭,难道本宫,要将这同心结,送给一个孤魂野鬼不成?!”
昭阳公主说这话时,仍是笑着的,但苏珩望着公主眸中轻漾的笑意,却觉心底,有寒意滋生。
与昭阳公主结发之人,是从前的礼部尚书薛钰。薛钰是大梁朝最年轻的三品官员,是薛皇后的侄儿,也是与昭阳公主定下婚约的驸马。昭阳公主与驸马薛钰,曾是世人眼中的一对璧人,但在三年前,驸马薛钰,殒命在与昭阳公主的婚礼上,死于,他的公主妻子手中。
苏珩暗思不语时,又听昭阳公主道:“本宫送出的东西,只有本宫不要,别人不能不收,也,不能奉还。”
这一句,虽仍漾着笑,但已隐蕴威严,不容违背。苏珩无言地握紧手中的同心结,看昭阳公主,在语含威胁地说罢后,满面笑容地抱起脚边的花嘴猫,边在食案前落座,边像唤猫儿狗儿一般,朝他清唤道:“过来,小苏大人。”
一顿此生用得最为艰难漫长的午膳用完后,苏珩今日的修行,还没有完——他还得,再给昭阳公主,画一幅美人图。
因想着好生画完,便能快些解脱,苏珩并没有敷衍作画,认认真真地按照昭阳公主的形貌,画了一幅用色清雅的美人凭栏图。
但,昭阳公主对此并不满意,她只看了一眼,即道:“本宫不喜欢,明日未时再来。”
这句话,几成了接下来多日,盘旋在苏珩耳边的魔咒。每一日,他都会在未时来到宫中宛月榭,为昭阳公主画美人画。而昭阳公主,总是不满意,一次又一次,声气淡淡地道:“本宫不喜欢,明日未时再来。”
每天无用的作画,日复一日的重来,让苏珩不由觉得,昭阳公主,是在温水煮虾蟹。她在用一日日零碎的折腾,温水煮他,要慢慢地将他煮红煮透,要他失了心气,而后任人宰割地,被大卸八块,剥壳吃肉。
这一日,苏珩再在宛月榭,提起画笔时,耐心几已被磨尽了。因已绘画了许多次,这一次,他连抬头观摹都不需要,仅凭手感,就可纯熟地绘出昭阳公主的画像。纯熟地,也是木然地、机械地。昭阳公主总不肯松口说满意,故意要他一次又一次重来,他纵是画出旷古绝伦的天仙来,又有何用呢。
美人画作完时,等来的,果然又是淡淡的一句“不喜欢”。苏珩少年英才,平日里虽不为此自矜,但骨子里,也着实有几分清傲,如此被人一再故意贬否,终于心气难忍地问道:“敢问殿下,究竟是对何处不满?”
他这一声,因心中积攒的郁气,算不上有多恭敬。但昭阳公主,并未同他计较,只是微屈指节,在画上轻叩了叩道:“你这画,虽画得很美,但画中之人,并不是昭阳公主萧容烟。”
这画听在苏珩耳中,简直是无理取闹了。他不能直说昭阳公主指鹿为马,只能木然地道:“微臣画技粗浅,纵极力摹形,仍是力有不逮,无法画出殿下真容,还请殿下,另召宫廷画师,重画美人图。”
“是因缺乏神|韵,导致的形貌假似。你画中的女子,只是一具空壳,而非真正的本宫”,容烟近前一步,深深凝视着苏珩的双眸道,“你,真的有好好看过本宫吗?不是匆匆扫看眉眼轮廓、鼻唇颊型,而是清楚知道,本宫一颦一笑时,面上究竟是何神情,知道双眉如何弯蹙,眸波如何流转,知道唇际笑有几分,且,到底是真心发笑,还是只是假意展颜?”
苏珩哑口无言,他确实只顾着摹形,而未深究公主神|韵,在作画时,抬眼速记一下公主容貌,便匆匆低首落笔。
如何能长久凝视、以作深究,他每多看昭阳公主一眼,停云阁那夜,种种不该有的亲密记忆,便会在他心底更重一分,他只能尽量少看,尽量避免与昭阳公主眸光对视。
苏珩为此纠结难言时,又见昭阳公主,指着画上的华美裙裳道:“衣饰画得很好,但,也只是个虚架子。画衣其实还是画人,衣下|身体,表面看来,被裙裳遮蔽,不在画中,但其实,就藏在画里。裙裳的褶皱、弧度、质感,每一处其实,都可彰显女体之美。只是你的画,无法让人感觉到这些,因你,并不真正了解女子的身体。”
原以为昭阳公主是在有意为难,但听她如此犀利地道出美人画的缺陷,苏珩只能心服口服。他知昭阳公主言之有理,他确实没有真正凝看公主,也确实并不了解女子身体。十六岁的他,迄今对女子身体,唯一一点曲线模糊的柔软记忆,还是停云阁那夜,被昭阳公主搂按在身下之时。
心服口服,也心慌意乱。苏珩见昭阳公主,一边说着一边步步逼近,似要如停云阁那夜,以与他亲密相依的方式,要他好好感受她曲线玲珑的身体,慌忙垂首后退,一步一步,直被昭阳公主,逼退至水榭边供人凭栏的美人靠处。
退无可退,心几要跃到嗓子眼时,步步紧逼的昭阳公主,却在与他,仅有一线之遥时,忽地停下了。她没有再更进一步,而是闲闲地转过身去,边往回走,边轻笑着道:“重新画吧,本宫也不是那等蛮不讲理的人,只要你能画出真正的本宫,往后未时,就不必再来。”
芙蕖池穿榭而过的清凉水风,在女子转身离去时,恋恋不舍地扬起她轻软的妃色披帛,一抹如霞似烟的柔艳红云,氤着丝丝缕缕的幽香,随风覆在了少年的眼前。一时间,眼前如梦似幻,香气织袭。柔软的轻纱,在他眸前轻轻拂过,如是女子柔荑,温柔地抚过他的双眸。
短暂而迷离的妃色幻境,随风一瞬而逝后,苏珩见昭阳公主,已身在榭中的美人榻上。妃色纱帛,如云烟半垂落榻,她凭几半倚,双腿微叠,贴身的绛纱丝裙,轻薄地勾勒着纤柔起伏的线条,却又如云雾遮蔽,叫人看不分明。如隔烟水地相望中,她一手支颐,眸中带笑地望他,身际裙裾迤逦,如流不尽的烟霞,光华翩然。
长久的凝伫后,苏珩重新走到了画案前。他拿起画笔,在沉默地紧攥片刻后,抬起头来,看向了榻上的美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