先帝驾崩于三载前,生前喜好翰墨,阁内藏书,可谓是卷帙浩繁。纵苏珩在这一日,忙得一刻未歇,但,直至暮色四合,宫门即将下钥,他还是有小半书目,未能录写完成。
圣上先前旨令在今日撰录完毕,而外男按律又不得留宿宫中,苏珩正感为难时,见停云阁管事太监,笑对他道:“圣上早有口谕,若苏大人白日未能录完,夜间可留宫在此,继续撰录。”
圣上尚十岁之龄,未有后宫,禁宫内的广袤殿宇,大多空未住人。许是因后宫无人之故,年幼的圣上,不忌外男,留有此谕。苏珩谢过管事传谕后,继续于灯火通明的停云阁内,奋笔疾书。他全神贯注于撰录之事,不知阁内的管事太监等,渐皆随阁外夜色暗沉,悄无声息地,退了出去。
宫人皆退,阁内缸瓮无人加冰,阁外的初夏夜风,又因阁内书架密如林海,吹不入内。身处书海中的苏珩,渐觉燥意浮面,可又因撰录繁忙,无暇停手打扇时,忽有习习凉风,携着一缕似有若无的清幽香气,在他身边,悠悠拂起。
苏珩以为是停云阁内监在为他打扇送凉,垂目道一声“多谢”,手下撰录不停。如此又写数页后,已有数个时辰滴水未沾的他,着实焦渴难耐,不禁微微动唇咽喉时,又有一杯汤色澄碧的清茶,贴心地递送至他唇前。
苏珩正欲接过道谢,眸光垂落之际,却见递茶来的那只手,蔻丹嫣红,玉指纤纤,在案旁明粲灯树的映照下,宛如雪玉凝就,莹然生光。
意欲接茶的手,僵停在半空,苏珩人尚惊怔,玉手主人柔缓的笑音,已在他耳畔,如清溪淌响。
“怎么不接?”她悠声笑问着,持杯的手,也微微近前,碰上他的。
女子手背温软肌肤,所传递的滑酥触感,令被之触碰的绿衣少年,形如火燎。他匆匆收臂后退,起身叉手,低垂着眼帘,向来人躬行大礼,“微臣,参见公主。”
“除了这句参见,就没有别的了吗?”夜游而来的牡丹,似在嗔责,可因声中蕴有无限笑意,红唇启道而来,又像只是在同她的情人,谑笑而已,“误以为是宫人,尚有一句‘多谢’,对本宫,就连一个‘谢’字,也没有了吗?
“……微……微臣苏珩,谢公主殿下。”苏珩垂目低说着,依然维持着躬身行礼的姿势,站定不动,并不看寅夜至此的昭阳公主。可他树欲静,风却不止,公主缓步向他走来,裙裾迤逦间,环佩玎玲,幽香暗袭。
原来那缕似有若无的清幽香气,不是阁内焚香,也非阁外花木所有,而是因公主到来,而幽萦不散。苏珩凝想一瞬,即猜知公主今夜忽至,乃至圣上令他今日来此撰录书目的圣谕,应该都非偶然。
苏珩科举入仕,是因心怀涤清朝野之志,自然对现下朝中奸佞当道的源头——昭阳公主,没有半分好感。只是,他原以为他与昭阳公主的对抗,会是在多年后的朝堂上,血与火地针锋相对,却未想到 ,这一日会来得这样早,且还,囿在男女之事上。
十六岁的苏珩,不近女色,亦不通男女之事。他虽不懂得人间情爱,但也知,风流名声在外的昭阳公主,对他应无丝毫正常爱意,只当他是个暂时看着顺眼的新鲜玩意儿,意欲亵玩一番,以满足她的私欲罢了。
依苏珩私心,自是不愿与昭阳公主在这幽夜独处,可是身份尊卑如泰山压顶,他不得允准,便离去不得,只能僵立在此。
昭阳公主缓步近前的履曳声中,苏珩始终低垂着眼帘。他怀着水来土掩的心念,准备应对,但眼角余光,却见昭阳公主,在走停至他身前后,便既不言语,也不动作,不知是意欲何为。
突如其来的死寂,使阁内僵滞气氛紧绷如弦,似是高高在上的掌权公主,在对新科状元郎,施加无言的凛冽威吓。
苏珩垂首暗揣测公主之威,只他再怎么少年慧绝,也猜不出身前的昭阳公主,忽不言语动作的用意,并非是在有意威吓状元郎,而仅仅是因为,她……忘词了……
如此良夜,容烟不在殿中纳凉安睡,而要来此给人打扇递茶,自是因剧情需要的缘故了。昭阳公主与苏珩第二次见面的章节,回目名为《恶公主施计逞欲 状元郎力护贞洁》,她是依照原书情节,通过小皇帝下谕,令苏珩今夜身在此处后,摇着扇子,来走情节。
来此地的一个多时辰前,她同小皇帝一起用了晚膳。既需在书中世界待上五年,那便好生安居五年,容烟不是莫名自苦之人,膳中好生品尝了宫廷美食,还饮了数杯古时蜜酿。只她以为,这入口无甚酒味的古时蜜酿,就似现代度数极低的果酒,没想到此酿竟有几分后劲儿,这会子齐冲了上来,令她这演员,一时卡了卡壳。
微醺而已,做演员,她是专业的。微一卡壳后,容烟即记起台词,恢复了状态。她趁身前少年垂首不备,猛地抬手托起他下颌,在令他不得不仰首看她的同时,携微微颤摇的半掩玉山,欺身近前,几与他面贴面地,轻佻笑问:“谢?你要如何谢本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