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到徐州,杨佳妮先去跟杨延广通报了前线安排——这是她作为前线统帅,必须要第一时间跟杨延广禀报的事,而后就去了城外。
说是去城外,其实离城很远,两日一夜时间,杨佳妮走了不少州县、乡村。
一路巡视探查,她要确认的是一件事:吴国得到武宁后,官将有没有好生抚民,县乡百姓的处境,是不是跟赵宁离开前有实质差别。
她答应过赵宁要照顾好武宁百姓,这不仅是承诺,亦是自我证明。
一路走一路看一路问一路查,杨佳妮眼神渐渐低沉。
吴军占领武宁之前,赵宁在武宁进行革新战争时,镇压了许多地方权贵、地主大户,这些人大多逃离家乡,去投了泗州的吴军。
现如今,随着吴军占领武宁,这些地主大户、地方权贵都回来了,而且是在有军队撑腰的情况下回来的,美其名曰还乡团。
还乡团回到地方的第一件事,便是拿回他们的土地、宅院等财产。
地主的土地,先前被赵宁的人分给了平民百姓,同时消除了地主、佃户这两个阶层,让所有人都成为了自耕农。
现在还乡团要拿回这些东西,自然是从平民百姓手中抢夺,他们有吴军背书,抢夺变得顺理成章且不可抗拒。
刚刚拥有美好生活,拥有光明未来的穷苦百姓,一夜之间回到了革新战争前,嚎哭声连州接县,彻夜不绝。
百姓哭喊得有多凄惨,还乡团的地主权贵们,就笑得有所猖狂肆意,后者宣称他们才是地方之主,以前是,现在是,以后也会是。
至于各地新建的国人联合会,成员悉数被吴军抓捕,只是担心百姓群起反抗闹事,这些成员暂时只是被关押在牢狱中,并未处决。
各级国人联合会的成员,有赵宁的人,大部分是本地百姓,由仁人志士与有才能有声望者组成——毕竟是百姓选出来的。
杨佳妮再度回到徐州,直接去见了杨延广。
“王上答应过臣,要善待武宁百姓,可臣下所见,却是遍地哀鸿。难道我吴国的天下,不是一个能让百姓安居乐业的天下?”
只身站在大堂中,杨佳妮毫不客气地诘问杨延广。
因为愤怒,哪怕大堂中没有外人,她亦不曾如平常一样称呼对方祖父,而是以硬邦邦的君臣礼节相见。
杨佳妮的问题,让杨延广很是错愕。错愕之外,他感觉啼笑皆非。啼笑皆非之余,则心生对杨佳妮的不满。
吴国是个什么国家?代表寒门地主、士大夫利益的国家。寒门权贵是这个国家的主人。
既然如此,那些还乡团的成员,就是吴国的统治根基,杨延广岂能不维护他们的利益?
平日里,嘴里喊着百姓安居乐业,那是在权贵利益与百姓利益不冲突的前提下,天下安定了繁荣了,大家都有好处。
——天下有十成财富,八成都会为权贵所得,权贵当然乐见盛世。
可一旦权贵利益与百姓利益冲突,双方站到了对立面,那就是你死我活的斗争,权贵没道理跟平民百姓客气,吴国也不会。
杨佳妮连这个问题都没想清楚、弄明白,此刻还来质问杨延广,令后者不能不感到失望。
“地方官确实都在尽力抚民。”
杨延广冷着脸沉声回应,“抚民的核心,是地方秩序稳定。
“庶族地主也好,平民百姓也罢,都得各司其职。只有这样,大家才能相安无事,在既定框架内各谋其业,好生生活。
“至于赵氏闹出来的那些东西,都是倒行逆施的乱象,必须得到彻底纠正,否则世道就不会清平,迟早会有大祸患。”
这番话并不能说服杨佳妮,她一字字地问:“还乡团肆掠之下,无数百姓家破人亡,到时候只怕又有成千上万的人沦为难民!”
话至此处,她心头一震,猛然想起徐州城外那些,赵宁没有拆除的窝棚,以及当时赵宁说得那句话。
难不成,这些棚子还真有再用到的时候?而且为时不远?
可那些棚子,在吴军占领徐州后,就被杨延广下令拆除了!
杨延广恼火地道:“怎么会有人家破人亡?怎么会有难民?本王已经下过令,让地方官监督地主大户们。
“本王只是帮他们拿回属于自己的东西,当然不会容许他们趁机兼并土地、侵吞民财、残害百姓。
“本王方才已经说过,我们要的是秩序稳定,大军征战在前,任何破坏秩序、贻害大局的人本王都会严办,谁也不会例外!”
这席话同样没有说服杨佳妮。
因为她亲眼看到的,就是百姓在受苦受难。
但她知道,再纠缠这个问题本身,不会让她得到想要的回答。
所以她盯着杨延广问:“天下大同难道不是吴国的治世目标?不是我吴国君臣的努力方向?”
在杨佳妮心中,天下最理想的,也是最该实现的样子,便是天下大同这四个字,那也是无数士大夫心心念念的存在。
她的吴国就该是这副模样。
杨延广没有立即回答,沉默地看了杨佳妮很久。
最终,他这样回答眼前这位吴国第一修行者、侍卫亲军大将军:
“你年纪也不小了,阅历足够丰富,最重要的,你是吴国王室,是吴国统治者,你应该分得清口号与现实的差别,旗帜与利益的关系。
“退下吧。回汴梁去。那是你该在的位置。好好主持前方战事。”
君令下达,臣不得不从,杨佳妮走出了大堂。
离开的时候,她木然的脸更显木然,晦暗的眸子里没有了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