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章六七五 今时不同往日(下)

一方诸侯跟一教神使的对谈,从一开始便没有一句是废话。

赵玉洁作为拜访者,“有求”于张京,张京作为主人,首先当然要考校赵玉洁,试试对方有没有跟他说话、谋事的资格。

两人前半段的对话,让张京见识到了赵玉洁的智慧与心性——作为一个神使亦或者说神棍的智慧与心性。很显然,张京内心的评判是合格。

没有这个评判,张京不会问赵玉洁的来意,不会跟对方谈冤句县。

这段对话的核心,无疑是张京那句“赵氏来杀你之时,是否会听你这些废话”。这句话张京必须要问,因为问题不可回避——他与赵玉洁都不能。

现如今,张京虽然是忠武节度使,坐拥大片中原腹地的一方诸侯,对朝廷的指令阳奉阴违,但并没有割据自立,明面上依然是大晋之臣。

他是有退路的,倘若来日形势所迫,他大可以做个大晋忠臣。

而赵玉洁是板上钉钉的赵氏叛女,跟赵氏矛盾极深,赵宁不可能放过她,如果赵氏真的要灭她,那么她除了躲藏还有什么应对之法?

赵玉洁的回答是焉知赵氏不会受神光度化,跟她一起信奉金光神。

这话的真意是,只要金光神信徒够多,势力够大,影响力够广,且立身正派,受百姓认同,赵氏也不能随意拿她怎么样。

就像他张京身为一方诸侯,现在就不能贸然拿捏赵玉洁一样。

若是立身正派的金光教真的势力大到一定程度,对人间良好秩序、国家长治久安有显著作用,那连朝廷也要借重几分。

这就是所谓的一起“信奉”金光神。

当然,就眼下而言,金光教还远没有这个势力。

如果有,赵玉洁就不必来见张京。正因为没有,赵玉洁今日才会出现在这里。她出现在这里,就是要跟张京联手做些什么。

所以接下来的问题是,双方有没有合作必要。必要就是互相能为彼此提供什么,最好是除了对方别人无法提供的东西,最终大家能从合作中得到什么。

唯有各取所需,合作方有基础。

赵玉洁抛出的第一个筹码,是冤句县。

冤句县不只是一个县城,它是忠武军与义成军对峙的前线,是张京与耿安国势力范围的分割线,是决定曹州归属的重要核心。

故而重要的不是赵玉洁要救冤句县众生,而是张京让她救着之后,张京能得到什么。

赵玉洁回答是,善有善报恶有恶报。

何谓善有善报恶有恶报?

张京罢兵归镇,让冤句县不受兵祸,免遭生灵涂炭,是为施恩。作为回答,赵玉洁将带着冤句县投靠张京,让张京兵不血刃获得冤句县。

赵玉洁有这个能力吗?

之前或许没有,但在她走了一趟冤句县,于冤句县传教成功,使城外流民、刘晃张有财等冤句县本地大势力成为神教信徒后,她就有了。

神教信徒,当然得听她这个神使的号令。

况且这对刘晃、张有财等地头蛇有益无害,他们没道理不拥护。

就算他们因为某些原因不想投靠张京——譬如说被耿安国收买了,也无法在事实上不投靠,因为城外有大量已是神教信徒的流民,他们可以轻易杀进城。

赵玉洁的筹码令张京满意了吗?

满意了。

但还不够满意。

张京想要更多。

所以他问神光是否真的能够普照四方——金光教的势力到底就有多大,能否助他征伐四方,吞并邻镇。譬如说,河阳。

赵玉洁的回答很有自信:不用怀疑。

屏退左右后,张京让赵玉洁落座。

下面的谈话很重要,双方既然有了合作可能,一直让人家站着当然不好。

赵玉洁没有落座,甚至没有动。

她只是似笑非笑的看着张京,宛如一尊悲悯世人的神灵雕像。

张京明白赵玉洁这是什么意思。

他只是略作思量,便断然起身,离开座位来到堂中,拱手跟赵玉洁见礼:“神使慈悲,为冤句县百姓不惜远道而来,本帅甚为感佩,还请入座相叙。”

自赵玉洁来到厅堂,张京一直高居主座。

赵玉洁要的,就是对方从主座上下来,跟自己见礼。

不见礼,就是连起码的尊重都没有。

没有尊重,如何合作?即便合作,也是一主一从。而这,显然不是赵玉洁想要的。平等关系不在一开始就确定,往后将会很难掰正。

“无量神光。廉使心存仁善,此乃藩镇百姓之福。”赵玉洁双手合十。

她得到了自己想要的,自然不吝夸奖对方一句:你因为我慈悲而对我以礼相待,说明你自己也是良善之人。

从见面到此时,赵玉洁一直在说仁善、良善,这是刻意强调,为的是给以后两人合作打下基调、明确方向,即以仁善为行事旗号,收拢人心、壮大霸业。

彼此入座,张京吩咐了茶水,此刻他反而不着急了,也没有一开始就问赵玉洁如何助他吞并邻镇,而是慢悠悠的饮起了茶。

他这是给谋主郭淮说话的时间。

自家人知自家事,张京不缺自知之明,论深谋远虑细节算计,他不如郭淮,之所以把郭淮留着,就是要对方发挥作用,履行自己谋主的职责。

郭淮当仁不让,摆摆衣袖,喟叹一声,望向门外天穹,满脸忧虑苍生之色:

“自国战以来,天下纷扰,祸乱横生,齐朝覆灭之后,群雄并起,各行其是,彼此攻伐,经年不休,百姓如陷油锅,生不如死,委实可叹。

“当此社稷动荡、江河翻覆之际,被天下人寄予厚望的新朝大晋,却不思安定宇内重塑太平,反而再掀争端置黎民于水火,扩大动-乱,着实令人扼腕。”

说到这,他转头看向赵玉洁,正色道:“当今天下,魏氏以世家为中坚,杨氏以寒门为羽翼,而赵氏求之于公平正义,各有其道,以此争雄。

“神使行走四方,见多识广,且身有大智,不知如何看待世道风云?”

这话说完,厅堂一片寂静。

赵玉洁眸底有精芒一闪而过。

在来之前,张京在她心中不过是一个兵强马壮的节度使罢了,骄横跋扈妄动刀兵,在与临镇的利益纠葛中你争我夺,并没有多高的眼界与多远的规划。

走到哪儿算哪儿。

亦或者是跟其他藩镇节度使一样,一味信奉军力,心里想着“兵强马壮者为天子”。

而现在,郭淮一开口,不提吞并临镇,不关心一战一地的得失,而是口述四方大势,询问天下风云,这说明他们的眼界已不在一镇一地,而是囊括八方。

由此可见可见张京心胸之大、所求之高。

一言以蔽之,大争之世,张京不甘人后。

他至少也如魏氏、杨氏一样,有问九鼎轻重的打算!

要问九鼎轻重,就得有自己的奋斗路线。

魏氏重世家,杨氏重寒门,赵氏重公平正义,那么他张京该有一面什么样的旗帜,该去团结哪些人,才能在与这些大势力的争雄中不落下风?

这是大方向,是根本问题。

赵玉洁不由得高看张京一眼。

这当然是她想看到的,在往后一段时间内,双方要携手并进,若是对方太蠢志向太小,很多事反而不好做。

至于天下大势,曾经在事实上执掌过齐朝内阁,还率领百万大军征战过中原、河北的赵玉洁,岂会没有见解?

“自古秦兵耐苦战,关陇之民尚武成风,自古便多强军猛将,魏氏本可借此成就大业,但世家已是明日黄花,如今之盛不过回光返照,故此不值一提;

“寒门方兴未艾,杨氏看似如日中天,但江南地广人稀,吴越之民善于生财,却不如燕赵之人悍勇,纵有沙场一时之胜终究后继乏力,难以问鼎中原。

“方今天下,唯一可虑者,不过赵氏一家而已。”

赵玉洁说这些话的时候,神色如常语气平淡,但身上的气质却在不知不觉间发生了变化,言谈之间,平生一股天下豪雄皆为土鸡瓦狗的熊罴之气。

这一刻,她仿佛回到了崇文殿,回到了中原战场,颐指气使不可一世。她好似不再是超然出尘的神教神使,而是横扫千军的悍将,翻云覆雨的权臣。

她的这副面貌,让张京与郭淮都不由得心神一震。

“却不知赵氏能否成为最终胜者?”郭淮对赵玉洁的话并不完全认同,但也认为颇有几分道理,故而顺着对方往下问。

赵玉洁淡淡道:“能,也不能。”

郭淮问:“何谓能,何谓不能?”

赵玉洁:“若无神教与廉使,赵氏自然能。若神教与廉使合力,则其不能。”

郭淮微微一笑:“其不能的根本何在?”

“在其作茧自缚。”

“此茧为何?”

“公平正义。”

“公平正义也能是茧?”

“拼尽全力追求而又注定无法实现的东西,当然是茧。”

“公平正义注定无法实现?”

“不能。”

“为何?”

“百姓大多愚昧少智,读书太少,鼠目寸光,自私狭隘。”

“那又如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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