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原中也的眼神又寒了一分:“原来是阴阳师,怪不得有能耐从我手底下逃掉。你既然是阴阳师,便该知道反抗鬼差抗拒投胎会有何下场,为何要如此执迷不悟!”
“投胎?”那人躲在泥土化作的手掌之后,冷笑了一声,声音带着几分讥讽:“我为何要去投胎?每一次投胎,我都会忘记他一次,却又要在每次死去时再次想起他,想起我被迫遗忘的,对他的爱。”
“若是能同入轮回,我也不会那样的痛苦,至少还有再见的机会。可是”他言语中的恨意又浓了一分:“你们却让他成为孟婆!永远留在这该死的冥界,甚至忘记了我的存在!”
孟婆?那个小葵?
中原中也冷着一张脸:“生死有命,你们已是无缘,便该好好接受现实。”
“接受现实?”那人却像是听到了极好笑的笑话,突然大笑出声,笑到眼泪都流了出来:“开什么玩笑?最不能接受现实的,难道不是你们这些鬼神么!”
04.
中原中也已经记不起自己成为鬼差的原因了。
冥王告诉他,会留在冥界的人,都是为了赎罪。他们曾经犯了很大的错,有的大到甚至超越了生死,妄图打破世间规则。
其他鬼差便是如此,为了赎罪,不得不失去投胎为人的机会,奢求着通过鬼差的工作一点点减少自己的罪恶,能够再次转世为人。
不过中原中也却和他们不一样,他忘了成为鬼差的原因,也忘了自己要恕的罪。
不如说,曼殊和小葵反倒更接近于他的情况。曼殊为了一个永远等不到的人,一辈子被囚禁在黄泉畔,而小葵很早的时候是个人类,据说还是个极为强大的阴阳师。
听曼殊说,小葵当年踏入冥界后不愿离开,只为了等待自己的心爱之人。然而灵魂是不能在冥界久留的,身为人类,却妄图超越生死——那是他的罪。
于是冥王让他成为了孟婆,熬出一锅孟婆汤,化去世间疾苦。
孟婆的汤,一碗忘川水,一滴孟婆泪。生起的火,烧的是孟婆的记忆。
他等啊,等啊,爱人未曾等来,却因为这孟婆汤敖干了记忆——这是他的罚。
冥界的人有着漫长的生命,日复一日的无聊生活让他们变得极为八卦,基本上每个人都被扒的七七八八,故事也早就被口口相传。然而唯独到了自己这里,却突然出现了断层——无人知晓他为何会成为鬼差。
他失去了作为人时的记忆,只是隐约记得——他好像是在等什么人。
那是一个极为重要的人,重要到哪怕已经忘了他的容貌,他的声音,他的一切,和脑海中只要闪过与他相关的一点点概念,心脏便会不受控制的疼痛起来,连呼吸都像刀割一般。
于是他开始拼命的工作,拼命的抓鬼。他想,如果自己多努力些,那么是不是他的罪会减少些,就能想起过去的记忆?
冥王禁止他踏入彼岸花海,只因彼岸花有唤醒记忆的作用。他也曾想过,若是不顾一切进入花海,是不是就能想起一切?
然而比起对记忆的渴望,内心更多涌起的,却是深深的恐惧——他害怕他好不容易想起了过去,记忆却清晰的告诉他,他早早的就与等待之人擦肩而过,或是等待之人从一开始就已经彻底消失,就像曼殊那样。
比起想起后永远无法弥补的痛苦,也许无知未尝不是一种幸福。
于是他就这么浑浑噩噩的过着日子,用工作塞满全部的生活,让自己累到连瞎想的时间都没有,就这样一天又一天,同样的生活,同样的事情,一成不变。时间在他身上仿佛停止了一般。
直到有一天,他遇见了一个人。
叫太宰治的男人,突如其来的出现在了他的面前,把他原本按部就班的生活搅合的一团糟。
但是...为什么呢?心中不受控制的变得欣喜,似是只要看见他,与他站在一起,便获得了莫大的藉慰。
停驻不前的时间,再次流转起来。
嘈杂的信息一瞬间涌入脑海,有什么画面逐渐浮现在眼前。
那是一个背影,高大,却又消瘦,穿着黑色的风衣,身上缠满了绷带。
即使只是一个背影,中原中也却不由自主的脑补出他说话时候的样子,生气的时候冷冰冰的语调,温柔的时候仿佛能把人融化。
他的心脏跳的飞快,那是一种见到爱人时的愉悦感,连身体都仿佛被泡在蜜糖之中。
可是随之而来的,却是令人窒息的苦,和满溢到快要把他淹没的后悔与绝望。
那个背影...是谁?
他是,他是...
“中也!”耳边骤然响起一声惊呼,把他从回忆中拉了回来,与此同时,一团火球在他面前不断的方法,眼见着要撞在他身上——这可不是什么简单的攻击,即便是鬼差,也不过是魂体,而火焰对灵魂的伤害是极大的,一旦撞上,少说也要受重伤。
就在此时,太宰治却突然挡在了他的面前,对着那团火球抬起手,竟是就这么迎了上去。
“太...”惊呼还未出口,便被彻底堵住。中原中也震惊的看着眼前的一切:那硕大的火球触及太宰治掌心的一瞬间,就好像碰到火焰的雪花,连半点动静都没来得及生成,就这么消散在空中,没留下一点痕迹。
那可是连鬼差都能重伤的攻击!
中原中也简直想要呐喊出声,可比起惊讶,心中却生出一种奇异的,习以为常的感觉。
好像在很久之前,这样的事情,他们经历过许多许多。
这一击显然耗尽了那人全部的力量,他再也没力气折腾下去,被中原中也一个近身,三两下就按倒在地,像个失去了求生意识的咸鱼。
“怎么,不逃了?”中原中也压下心头怪异的情绪,冷哼一声,看着地上的男人讥讽道。
那人,或者说黑川却没有回应,顺着中原中也按住他的姿势趴在地上,眼神也变得空荡荡的,就好像一个巨大的木偶,不管他们怎么问话都没有半点反应,唯独葵看过来的时候,像是被开启了开关一样,忽然猛烈的挣扎起来。
“别,别让他看见我!”黑川的眼神中竟露出了一丝哀求,整个人蜷缩在地上,竭尽全力的躲避着葵的目光:“我不想让他看见我这幅样子。”
中原中也却是叹了口气:“...你果然是小葵的恋人。”
他笑了一声,显然是“恋人”这个词很好的取悦到了他,他终于鼓起勇气道:“...我...能不能求你们一件事?”
“...什么事?”
“我不想再投胎了,可以的话,能让我彻底消失么?”
中原中也瞳孔微缩,满脸都写着不理解:“你疯了么?你是阴阳师,即使进入冥界,你的灵魂依旧能保持清醒,若是你想要留在这里,冥王自然会同意,何苦要用这种方式...”
“我问过啊。”黑川苦笑一声:“踏入冥界时的第一天,我便问过冥王,若是我留在冥界,需要用什么做交换?冥王告诉我,是我的记忆。我与他在一起的所以记忆,以及对他深深的爱。可是这代价,我不愿意。若是记不得,那永久的活着又有何意义呢?”
中原中也沉默着移开视线,没有回应他的话,心中不知在想些什么。
“十五次。那是我投胎的次数。整整十五次忘记他,浑浑噩噩的过完一生。我以为我会渐渐习惯这件事情,可是为什么呢,为什么每次恢复记忆的时候,对他的爱意就越是浓烈一分。我...已经不想忍受忘记他的痛苦了。”
也许是因为他的话勾起了被中原中也埋在最深处的记忆,他按住黑川的手忽然就卸下了一大半的力。借着这个时机,黑川一个挣扎从中原中也手中逃出,三两步退到忘川边,在中原中也隐忍的目光中对他感激一笑,最后一次深深的望了眼不远处的葵,仿佛要将他刻进灵魂深处一般,忽然转过身,跳进了忘川之中。
虫蛇满布的忘川内,一只蝴蝶忽翩跹着翅膀飞出,在空中盘旋着。
上野葵下意识的伸出手,任由那蝴蝶停在指尖,依恋的用触须蹭了蹭,刹那间化作无数星星点点的白光,消散在空气之中。
恍惚中,他好像听到有什么人在耳边温柔的轻语着。
“小葵,从此以后,你耳畔吹过的风,指尖略过的水,每一缕,每一滴都是我。”
“我们再也不会分开。”
05.
随着黑川的消失,奈何桥再次恢复了往日的平静。中原中也目光扫过四周,最终落在了太宰治身上,忽然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只能讪讪的移开视线,道:“事情解决了,我...送你还阳吧。”
太宰治没有说话,只是紧紧的注视着他,尴尬而凝重的氛围在二人蔓延开来。
中原中也不知道为什么现在的自己会是这种奇怪的心情,明明,明明他们不过是第一次见面而已...
可是,若是太宰还阳了,那他们的缘分,想必也就断了吧。
心中这么想着,忽然就难受起来,连呼吸都变得阻塞。
他们的缘分...这仅此一天的缘分...
“中也”手臂忽然被人拉住,中原中也愣愣的侧过头去——是上野葵。原本应该继续在奈何桥的他不知为何忽然走了过来,一边拉着他,一边又把太宰治拉过来,笑眯眯的看着二人,让气氛变得缓和了些:“先别急着走,我还有件事要与你们说。”
“...什么事?”中原中也疑惑的看了他一眼。
“唔,受人之托。有人让我给你们讲个故事。”上野葵却是俏皮的眨了眨眼睛,在中原中也与太宰治一脸疑惑的目光中,清了一下嗓子,将一切娓娓道来。
那是一个很长很长的,关于两个少年的故事。
很久之前,有两个十五岁的少年,他们第一次见到彼此,就互相厌恶着对方,可是,他们也成了最了解彼此的存在。
他们成为了搭档,在吵吵闹闹中长大,一起工作。
后来,他们所效忠的首领去世,其中一个男孩不得不肩负起众人,成为了新一代的首领。
也是在那时,他窥探到了世界的本质。
他设了一个很大的局,为了这个目的,最后不得不以自己的死亡做收尾。
为了不让另一个少年阻挡他的计划,也为了坚定自己的觉醒,他利用身份让另一个少年去了很远很远的地方执行任务。
当那个少年终于解决完一切回来见他时,得到的却是他的死讯,和被强加在身上的,名为“首领”的身份。
他曾经是他的枪,他的盾。
他没能保护好他,自责内疚了一辈子。
后来,活下来的少年渐渐老去,最终步入死亡。他神明的身份让他获得了选择的权利。他并没有选择投胎,或者回归神界,而是选择留在了冥界。
“你当真要留下?”
耳畔响起冥王威严的声音,画面不受控制的从眼前浮现出,把中原中也拉回了多年前的那一天。
“我确定。”他站在大殿之中,毫不犹豫的回道。
“你要知道,留在冥界之人,皆是赎罪之人。你贵为神明,本该享受更好的一切。”冥王长叹了一口气,看着中原中也的目光颇有些可惜。
“无所谓。是不是神明,我都不在意。”他轻轻一笑,说的云淡风轻的。
“你就如此坚定?”
“是。”
“那若是我告诉你,一旦你成为鬼差,你将会失去作为人类时的全部记忆,包括与他在一起的记忆和感情,你仍然愿意么?”
那时候,自己是怎么回答的呢?
好像是双手抱臂,得意又万分自信的对他说:“没有关系,因为他一定会找到我,然后把我的记忆唤醒。”
言语的力量与彼岸花香的催化,束缚在他身上的封印终于裂开了一条细缝,然后愈来愈大,记忆如流水似的一股脑全淌了出来,每一分,每一秒,都是太宰治。
“你还知道来找我啊。”他强忍着内心涌出的酸涩感情,用手肘戳了戳太宰治,下一秒,却被人整个抱在了怀里。
“中也。”他呢喃着这个让他朝思暮想的名字,一时间千言万语不知从何说起,到嘴边的,却只剩下这两个字。
“叫什么啊,肉麻兮兮的。”中原中也笑骂了一声,却还是忍不住红了眼眶。
真好,还能再见到他。
真的很好。
“说起来,今天是七夕呢。”太宰治的声音闷闷的,带着几分笑意:“人鬼情未了...这浪漫还真是不像我们的风格。”
然而中原中也的笑容却是一凝。
是了,就现在而言,他是鬼,太宰治却是个活生生的人。
人的命数皆已早早定好,无法强行改变,他太宰治,注定还要以人类身份度过漫长的一段岁月。
牛郎织女每年都七夕尚能相逢,可他们这好不容易的相见,却隔了几十年。
而现在,“织女”必须要离开了,拦在他们之间的银河,叫做“生死”。
“别这么愁眉苦脸的。”太宰治揉了揉中原中也的脸颊,将他再次搂紧怀中。
“抱歉,让你一个人这么久。”
他就这那灌满湖蓝色眼瞳的爱意,把想要说的话语都留在了一个吻中。
06.
太宰治再次睁开眼睛的时候,已是一天后。
本来一起约着喝酒,却突然昏倒的太宰治把朋友们吓了个半死不活,哭天喊地的对着太宰治发誓这辈子再也不碰酒了。
太宰治笑了笑,告诉他们自己没事,只是做了一个久了点的梦。
“是什么梦?”朋友好奇的问。
他弯起眼睛,嘴角不由自主的勾起,眼中仿佛盛满了星光。
“很好的梦。”
又过去了许久,沧海桑田,物是人非。原本一起胡闹的朋友们一个个成家立业,逐渐变得稳重,可唯有太宰治仍是孑然一身。
朋友们也曾多次劝他找个女朋友,或者男朋友也行,总不能一辈子一个人过,多孤独啊。
每到这时候,他就会摇着头轻轻笑一声,用开玩笑般的语气轻描淡写的拒绝。
“我有爱人哦。”他说。
“是谁?”友人们好奇的问:“带来给我们见见呗?”
太宰治却是笑着摇了摇头:“他不在人间。”
友人们纷纷变了脸色,抿着嘴唇想要说些什么,却又怕触及到太宰治的伤心事,只能重重的拍了拍他的肩膀,为他倒上一杯酒。
太宰治也没有解释,欣然接受了这杯酒,对着天空的明月遥遥举杯,然后一饮而尽。
忽然很想他。
五十年后——
中原中也站在彼岸花海边,颇有些焦躁的踱着步。
“不是说了今天会来么?”他烦躁的踹了脚地上的石子,刚想从口袋里拿出根烟点上,却被一只手直接拍落。
“你想烧了我的花海么?”曼殊毫无形象的朝他翻了个白眼,道。
中原中也讪讪的揉了揉鼻子:“那什么,你说他怎么还没来呀?”
曼殊嗤笑了一声:“说你急躁还不信。喏——”他竖起大拇指,朝着中原中也背后的方向点了一点。在中原中也不敢置信的目光中,一身白衣,手中同样还缠着锁链的太宰治笑眯眯的出现在他背后,朝他挥了挥手。
“哟,中也~”
“太太太太太宰!”比起惊喜,中原中也反倒是吓得直接惊叫出声,无意识的向后退了好几步,才一副见了鬼的表情:“你怎么会从哪儿出来?不是,你怎么会成了白无常?”
天知道他为了能让太宰治留在冥界操了多少心,各处都安排的妥妥当当就等他人来了。
结果好家伙,人才刚见着,对方就直接一步登天成了和他平起平坐的白无常。
“你什么时候...”
太宰治却是笑眯眯抬起手,心满意足的撸了把中原中也的头发,一边道:“谁让我的神明大人被一纸契约困在了冥界呢?没有我,万一他哭鼻子了怎么办?所以我只好勉为其难的留下来啦~”
“谁哭鼻子了...不是,死青鲭别薅我头发!”
时间又往前倒退了许久,那是太宰治第一次踏入冥界的时候。
“你想要留在冥界?”冥王沉声问道。
“是。”他点了点头,似是想到了什么,嘴角慢慢弯起一个弧度:“如果找不到我的话,中也肯定会选择留在冥界不走的。”
“这辈子没能好好陪他,我也不想再寄托什么来生了。”
冥王的脸又严肃了一分:“我可以满足你的愿望,但你知道,想要留在冥界,必须接受你的罚,再次进入轮回。我会在一个适当的时候让你回到冥界,只要你能够完成我给你的考验,待这次轮回结束,你就能成为白无常,留在冥界任职。”
太宰治点了点头,忽然促狭一笑:“所以,你给中也的考验便是抹去他的记忆,然后让我在轮回后失意的情况下把他力量唤醒,对吧?”
冥王:“......”
“你们冥界这点套路,干了坏事就让人疯狂做好事积累功德。要是涉及到爱情,就干脆让人失意个彻底,一点心意都没有。”太宰治不屑的嗤笑了一声。
冥王一噎,好半晌,才讪讪道:“那可是荒霸吐,与我平起平坐的神明。你怎么就确定他一定会留在冥界?”
“因为我谈过恋爱,你没有。”太宰治一摊手,满脸诚恳的说,眼中流露出对万年单身狗的深深同情。
冥王:“.......”
冥王心累的朝着太宰治摆了摆手:“行了,你赶紧走吧,别耽误了投胎时辰。”
“我不着急。”太宰治却是笑眯眯的:“反正你也拿我没辙不是么?要不然也不会用这么简单的考验来当作我的罚。”
这倒是太宰治起初没有料到的,他的异能力人间失格到了冥界,不但没有消失,反而威力大大上身了一个阶级。虽然依然没什么攻击力也没什么防御力,但是同样的,即便是冥王这般的人物也那他完全没辙,可以说是相当赖皮的能力了。
就是仗着这个异能力,哪怕是在冥界,太宰治依旧过得相当潇洒,说不投胎就不投胎,在冥王无语的目光中满冥界的晃悠,没多时就和黄泉之神曼殊和孟婆上野葵混了个十成熟,然后叽叽歪歪的给他们交代了一大堆事情。
面对太宰治如此行径,冥王也终于看不下去了:“你这有点过分了啊!”怎么还能找外援呢?
太宰治却是无辜的眨巴着眼睛看着他:“你的罚里面,没说不能找外援吧?”
冥王:“.......”
又没过几天,太宰治也不知道从哪里顺来一截红绳,塞给了冥王:“如果他来了,就把它系在中也的手上吧。”
冥王:“......”
好家伙,还想让他当白工!
后面的故事,一切便都水到渠成了。给自己系上据说来自天上某个叫做月老的神仙产出的红线的太宰治安心的投了胎,而来到冥界下定决心成为鬼差的中也,得到了一把由太宰治提供的红线炼制而成的缚魂锁。
所有的一切,悄然埋下轨迹,只为了多年后的重逢。
死亡从来不是分别,他们的人生,不过刚刚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