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声音很奇怪,虽然的确是属于慕琬的声线,但音调很别扭,像是嘴里有什么东西一样含糊不清,又或者被别人从外面捏住了脸。黛鸾眯起眼睛,仔细地打量慕琬的脸。
“还——给我。”
她又说。
黛鸾突然看清了什么,惊慌地向后退了几步,撞在山海身上。
“怎么了?”
“只有半张嘴——”她说,“只有半张嘴在动。”
她这么一说,所有人都看过去,细细观察起来。果不其然,她的脸十分奇怪。右半张脸悲愤、哀愁,充满一种冷冰冰的仇恨,微微咧开的半张嘴吐出刚才那三个字来。而左半张脸显得十分愤怒,那炽热的愤怒已经显得有些平静了——怒目圆瞪,唇却紧闭着。两种反差极大的面目在一张脸上彰显着同一立场的情绪,显得扭曲极了。
“是青鬼……”山海皱起眉,“但是不要轻举妄动,那不是生前的青鬼。现在的她不过是积怨的鬼魂,没有什么人性和理性可言,千万小心。”
笑面狼微微侧着脸,感到奇怪。
“什么?”
“还给我……”
“还给你什么?”他似乎听明白了,“原来是你……我还以为是那丫头呢。你是说面具,还是你的脸?你应该知道,你那半张脸早就在那场大火中被烧掉了,连同我的一起。说来也是可笑,我还真想不明白,没有脸就活不下去了么?我没了那层皮,不也活得好好的?啊,虽然,也就快要死了吧。”
他的呼吸声中充满杂音,身体的确不堪重负。但这并不影响黛鸾在心中暗骂:你丢的恐怕不是脸,而是你的良心。但仔细想想,在那场惩戒之火燃烧之前,他的良心就已经被狗吃了去。也不能这么说,狗未免太可怜了。
水无君说,那些面容里不止女人,也有些俊俏的男人。不论出于欣赏还是嫉妒,笑面狼应该都以其他欺瞒哄骗等方法弄到了手,据为己有。那些脸皮他甚至是能戴上的,然后去欺骗更多的女人,以免有些人知道他本身的模样。不过现在,它们都只是一张张干瘪的脸,看不出男女,只有说不出的怪异。
“把我——我们的生命,我们的感情,我们的一切都还回来。”
那声调依然含糊,但每个字都很清晰。笑面狼似乎觉得不可思议。
“你在开玩笑吧?”他干笑了两声,“那不是你们自己给我的吗?说实话,我也没有打算要过。只是你们一厢情愿地塞到我这里,现在又让我还给你们?得了吧,我可是连要也没要过,如今让我说什么还回去?奇了怪了。”
不知他是当真命不久矣才说这些不要命的话,还是留了什么后手才敢挑衅,但这些话不论如何都令人发指。天上的私语声大了些,吵了些,闹了些。
慕琬攥紧了匕首,一个箭步冲上去。那速度比他们过去见过的都要快,简直像是飞了起来。她一刀干脆利落地斩下去,一道清脆的声响过后,赤血飞溅出来。笑面狼向后倒去,一些血溅在她身上,新鲜的血覆盖了旧的褐色痕迹。也有血落到她的脸上,滑进了嘴角。
笑面狼的面具被劈开了,两半切口整齐的狼面落到地上,其中一块滚到黛鸾他们藏身的石头边上。但他们没心思去管这面具,他们的注意力都在友人身上。慕琬整个人都在颤抖,却不是普通人因寒冷、愤怒或恐惧引发的颤抖。她颤得很快,幅度也很大,像是一个装着上万只蜜蜂的布袋子,它们在里面乱撞着想要出去。
而事实上,是有东西想要进来。很多东西。
突然,有一阵白色的光从她体内涌了出去,那团光又有些像雾,说不清是什么。但它很快朝着笑面狼去了。就在这时,山海三两步飞奔过去,将一张符咒贴在她面门上,很快拉着她的手将她扯回来。几人赶忙围上来,发现她已经面色苍白,皮肤冰冷,冻僵了似的。
“放心,还活着。”水无君说,“您的动作很快,但妖气依然残留在她体内。”
“先把人抢回来,事后再想办法。”
太阳沉下去了,可天空依然没有暗。那些磷火般盈盈的绿光在云间闪现。它像一颗巨大的、颤动的心脏,每一次发光都更加有力。一道墨绿色的滚雷砸在咲面郎脚边炸开,他的伤势已经不允许他躲开了。紧接着,无数道漆黑的影子在空中盘旋,前端都是那些死气沉沉的脸。越来越多的脸出现了,它们纷纷涌上前,像一群饥饿的秃鹫般冲上前,将他啃噬殆尽。
那是一种奇怪的咀嚼声,没人知道那些脸是怎么做到的,或许有獠牙生出来,也可能没有。他没有发出任何声音,也可能是发不出声音。数千张鬼面扑过来,笼罩在他的身上,彼此之间一丝缝隙也没有。他整个人都被黑漆漆的迷雾笼罩住了。黛鸾甚至觉得,当黑雾散尽之时,地面上只会剩下一句森森白骨。
天空中的云像是吸足了血,被浸泡成了红色。即使在黑夜里,它也如一团发光的血般,在山顶上有规律地“呼吸”。现在,它看上去更像是一颗鲜活的心脏了。
半山腰的云戈擦了擦汗,昂起头看了一眼。他不敢抓挠纱布下的伤口,只是深吸了一口气,继续攀爬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