国木田独步忽然体会了什么叫握着笔的手轻轻颤抖。
他发现自己又误判了一件事。
在他的认知里,名校就读并且能跳级完成学业的,一定是善于规划时间并有明确行为目的的人,这些人在日常生活里甚至应该有一份完整而严苛的时间表、并能保证百分百的执行率——他真情实感地认为月见坂真寻也应该是这样的人。
但现在他发现他错了,错得非常离谱。
月见坂真寻和国木田独步想象中的形象完全是两个极端,她大概会和太宰治或者闹脾气的乱步先生存在共同语言。
……
……
——他们一定会有共同语言的。
国木田在出门之后深刻地意识到了这一点。
请不要误会,这并不是一句批判,他并不是在说月见坂真寻和太宰治一样上蹿下跳寻死觅活随心所欲臭不要脸——虽然她确实十分随性没错,但和某个人比起来远远没有那么让人头疼。
他只是在表示,月见坂真寻不是普通人。
并不单纯是指她让人惊叹的美貌,也并不是在说她让人无法理解的肆意行为,她有着远超常人的优秀洞察力,能从细枝末节讯速判断出一个人的——灵魂,又或者该说是人格和行为。
就如同太宰治偶尔展示出的那样、似乎只要扫一眼某个人就能扒开对方的外皮看到思维的洞察力,月见坂真寻显然也具备同样的能力。
和月见坂真寻出门的两个小时,国木田抓住了一个普通扒手、一个偷车贼、并且发现了一位在逃的通缉犯。
当国木田扭着偷车贼送到警察局的时候,他的心情其实十分复杂。
最初的时候,两个人只是在逛街——漫无目的的那种。
为什么要逛街……不,为什么要这么逛街……也不对,总而言之,这是个让人迷惑的行为,因为月见坂真寻只是抱着胳膊在人流里穿梭,不要说买东西,她甚至没有停下来看一看的打算。
就这样浪费了整整三十六分钟五十八秒以后,她忽然对他说:“国木田先生真是个热心的人。”
“……是?”
不知道她为什么会忽然这样说,但这理应是一句夸奖——然而在月见坂真寻微笑着扭头看过来的时候,国木田独步忽然就不那么确定了。
“我第一次见到有人把‘乐于助人’几乎变成基因本能的——您遇到每一位老弱病残都会被吸引视线,跌倒在地上的孩子和拎着重物的老人甚至会让您产生肌肉反应,您的反射神经好像就是为了帮助别人而搭建的一样——”
她对他笑一下:“有趣极了。”
“……”
一种属于“小白鼠”的奇妙预感爬满了后背。
“所以您一定对这个有兴趣——在您7点钟方向五米开外有一位穿着黑色连帽卫衣的男生,他是个扒手而且是惯偷,他的下一个目标是他旁边敞着包明显睡眠不足的中年上班族,我建议您等三秒再冲上去,让他的犯罪变成既遂状态会判得更久一点。”
“什——”
国木田扭头,刚好看到了如同预言一般的盗窃现场。
把人当场捕获然后扭送到警局简直是理所当然的。
“我相信您对这件事也感兴趣,十点钟方向,六米开外,正在开车自行车锁的那位的年轻男性,黑短发,白衬衫,牛仔裤,他手里使用的工具可不是钥匙。显然他不是个新手,他只花了三十秒就用同一根别针撬开了两个锁,您现在过去的话,还能在他骑着车逃跑之前拦住他。”
她嘴里的男生十分悠哉地跨上自行车向着他们的方向骑过来。
国木田完全是下意识地把他按在了地上。
一个小时以内为警局贡献了两份KPI,而且如月见坂真寻所言——两个人都是惯犯,警方十分热切地欢迎他们再来。
心情复杂。
心情非常复杂。
国木田独步如今的感觉就好像是想要种西瓜却结出了桃子,绝望的时候又发现桃子竟然是西瓜味的,他很难说自己的心情是惊喜还是惊吓。
他看了一眼身旁托着腮坐在座位上的月见坂真寻。
现在他们正坐在商场一层的露天咖啡厅里,午后的艳阳将周围的地面烤成刺眼的白色,头顶巨大的遮阳伞在烈日下框出一块让人很有安全感的阴影,她坐在阴影里,将目光投注于川流不息的街道,脸上既没有夏日燥热带来的烦躁,也没有成功发现了犯人带来的喜悦。
她甚至皱了下眉:“无聊。”
“您成功找到了两位犯人。”国木田放下咖啡,试图和她的脑回路对接,“您不觉得开心吗?”
“日本太无聊了。”她说,“虽然这本来就是个解剖率在发达国家里垫底的不负责任地带,但横滨满街竟然只有出轨□□和偷情的比例最高,连一个值得解剖的现场都没有,这些人为什么一点其他追求都没有?”
“……”
“您对出轨引发的道德纠纷有兴趣吗?如果有的话,隔壁桌子坐着的男性就能满足您的兴趣……啊,看来您没有,真是太遗憾了。”
“……”
我错了。
我不应该和她说话。
吾日三省吾身,一不应该和大小姐说话,二不应该和大小姐说话,三不应该和大小姐说话。
国木田独步痛苦地闭上眼睛。
如果她可以不张嘴说话,他愿意昧着良心再为她删除一项理想女性的标准。
——太无聊了。
真寻在端上来的廉价咖啡里投入一块方糖。
这并不是她想要的结果。
她搅动着咖啡,看着深色的液体上泛起的涟漪,感受到体内有什么如同眼前的波纹一样轻轻起伏。
在人类的通常定义里,这种东西被称为情绪。
——这很奇怪。
真寻对着咖啡皱起了眉。
情绪的本质无非是激素变动,除了分散注意力以外没有任何作用,她不应该、也从未经历这样的波动。
即使只有微不足道的一点,但她确实正在产生多余的情绪。
或许是因为实验结果与预期中大相径庭。
同样的服装,同样的街道,同样的路线,不同的异能者。
在更甚于当时的炎热里,她竟然没有出现任何中暑相关的症状,没有眩晕、没有胸闷、没有气短、没有心率过速——她现在的身体各项指标非常正常,没有任何哪怕一点波动。
这意味着什么?
国木田独步作为观察对象并没有不足之处,他有着端正的外表和优秀的身体比例,在擒拿犯人的时候,动作利落而精准。
即便如此。
他只是皮、肉与骨头的集合,同世人殊无二致,或许他的骨骼比例比世界上九成的人都好,但也仅此而已。
既不会让人觉得热,也不会让人觉得渴。
她甚至并不想在观察国木田独步这件事身上花费时间。
这是正常的。
人类无非是脊椎动物的一种,切开之后无非是肉块和骨头,只要知晓其本质,就不会被皮囊所构筑的表象迷惑。
——问题就出在这里。
她现在有着十分正常的生理状态,而这种“正常”让她近期的“异常”正在指向一个不可能的结果。
有人端着托盘从她身边路过。
真寻略微偏头,从邻座的玻璃杯上看到了他的倒影。
身材矮小瘦弱、神色阴郁、穿着连帽卫衣、戴着手套。
她观察了半晌,总算提起了一点兴趣。
“我收回横滨很无聊的那句话。”
国木田独步听到月见坂真寻忽然开口,她的声音带着点愉悦:“您知道三个月前流窜于涉谷的泼酸犯人‘一之濑叶‘吗?”
“在繁华街专门向二十代年轻女性泼强酸的男性,截止到4月末,致使十二人受伤、八人脸部大面积‘无法复原性腐蚀’、从5月起销声匿迹,目前尚未逮捕归案。”国木田从脑内调出了相应资料,不能理解这个话题的出现,“为什么忽然提到他?”
真寻叠起双手拖住下额,微笑着表示:“他现在就在我们斜后方的座位上。”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