娄煜恒坐在祥瑞斋二楼包厢时,人都有些发懵,不知道自己是怎么稀里糊涂被带过来的。
谭俊对照顾小孩没太多经验,按他理解半大孩子多数爱吃甜,就点了拔丝白果、松仁玉米、糖醋丸子,还想着男孩长身体时该多吃肉,便又点了红烧排骨、烤鸭、肘子。
小少年绷着脸坐在他对面,全程一句话没说,深沉到完全不符合他的年龄。
谭俊倒了杯水递到娄煜恒面前,眉眼笑得温柔,却依旧是副吊儿郎当模样,“十四弄得跟四十似的,小孩子要活泼些才可爱。”
娄煜恒无语,压根没接他这茬,“四爷今日叫我来所为何事?”
谭俊心知小鬼头较同龄人成熟,也没卖关子,直接开门见山道:“关于你哥哥想让你留下的事,我想和你谈谈。”
那天娄煜恒摔筷子走人必然有他自己的原因,谭俊不认为他有错,对于个孩子来说有些事确实很残忍,但人活在世总会身不由己。
菜陆陆续续端上来,谭俊给娄煜恒夹了块排骨,“小鬼头,哥哥告诉你,人有三起三落,你哥做出要离开宁城的决定很难,离开你也很难。”
娄煜恒不动声色,埋头吃排骨。
“我明白你不愿离开他,但这几年时局动荡,边境又是一天一个样,煜远四处谈生意身边再带着你,会令他分心的。”
谭俊话没说太明,乱世之中,来往于两国跑生意是脑袋别在裤腰带上的勾当,领着个十几岁的孩子出出入入,一来得不到对方信任,二来很可能成为别人要挟的条件。
娄煜恒放下筷子,小少年目光精亮,“我知道,跟着我哥肯定会拖他后腿,可我一个人留在这又有什么意思?”
娄煜恒撇开目光,下了挺大决心才又继续开口道:“爹娘走了,家里能卖的都卖了,我哥也要离开,他们……明明就是都不要我了。”
“想什么呢?”谭俊起身,坐到娄煜恒身边。
原来小鬼头不是在闹情绪,是觉得被所有人抛弃了。
十几岁的少年心思最为敏感细腻,谭俊默默盘算该如何安慰,但他着实不是个会安慰人的性子,“你哥哥分身乏术,但这不还有我呢么?”
少年怔了下,屋子里不大明亮的灯光将他表情照得格外精彩,他皱眉看向谭俊,“有你?”
谭俊被那目光盯得不自在,娄煜恒眉眼冷硬,人又从没笑模样,此时眼角倾斜上挑,戾气便毫不掩饰的显露出来。
谭俊轻咳一声,“毕竟煜远将你托付给我,我自然要照顾好你。以后呢,就把我那当成自己家,小小年纪别瞎想,多体谅点你哥。”
娄煜恒不是爱胡闹的性子,很多道理他也明白,只是那日哥哥突然说要留他一人在宁城,与他心里预期相差太多。
失落归失落,但这三天他也想通不少。
最近两年父亲去世,哥哥怎样在商界里周旋,他完全看在眼睛里,以后的路,会更加难走,而他能做的,就是快些长大。
娄煜恒没谭俊想象中那么倔强,几句话似乎就被说服了,两人这顿饭吃得也算愉快,至少谭俊认为已经完成任务。
晚上送娄煜恒回家里时,娄煜远刚好应酬回来,人喝得有些醉,见到他俩下车忙迎上去,一把揽住谭俊。
娄煜远长了双笑眼,自带三分亲和,和他弟弟完全相反,此时喝了酒,笑意更浓几分,“小坛子,怎么样?我弟弟是不是特别执拗?”
“没呀。”谭俊忙撑住他身子,瞥了眼身边的娄煜恒,“好着呢,以后啊,他就跟着我,准保连你这个亲哥也忘了。”
两人哈哈大笑几声,初夏的夜,只有蝉鸣聒噪。
*
娄煜远很快将宁城的事情安顿好,赶着最炎热的夜晚,踏上前往黑河的火车。
站台上人们行色匆匆,离别总归与不舍相伴。
娄煜恒上前一步,抱住哥哥,他有很多话想说,可到了嘴边却又觉得说什么都不合适,“哥,在外面多注意身体。”
娄煜远也抬手揽住小少年肩膀,“煜恒,你可是个男子汉,不能随意耍脾气,万事听你谭俊哥哥的话。等我把一切安顿好了,就接你过去。”
娄煜恒用力点头。
催促的汽笛拉着冰冷的长音,要离开家乡的旅人们即便再不舍,也不得不踏上远去的路。
谭俊一直没说话,默默站在娄煜恒身边,直到目送火车远去,连飘向夜空的白雾都消失不见。
对于娄煜恒来讲,如今的宁城,一切都是熟悉的,一切也都是陌生的。
谭俊瞄了眼小少年,娄煜恒眼圈微微泛红,正努力强撑着一股倔强劲,金豆子好歹没落下来。
他心中暗暗感叹,这孩子比自己要强,想当年他孤身离开宁城时,哭了整整一天一夜。
谭俊抬手在娄煜恒发顶搅了一把,“难受?想哭就哭吧,你哥已经走了,不用再忍。”
娄煜恒抬眼看他,黝黑的瞳仁浮上层雾气,眼白立刻攀上血丝。
人大抵都这样,遇到事情最怕有人关心,原本晾在一旁没人搭理的话,委屈、不舍、难过都能在坚强中自愈。
可如果有人投出温暖,那困在壳子里的情绪便会泄闸而出。
娄煜恒再懂事,再成熟,再倔强,再心有城府,终究不过是个十几岁的孩子。
谭俊一句话,轻松让他破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