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的安抚,让陈晏身上的冰寒慢慢地退了下去。
半晌,陈晏哑声道:“今日中秋家宴,陛下当众宣布,要封卞贵妃为后。”
顾凭没有说话,手绕上他的后颈,温柔地慢慢抚着。
皇帝的这个决定,其实并不是不能理解。这段日子,对豫王一系的人贬斥太多,打击太重,他下这道命令,也是为了平复这场风波,安抚那些至今还惶惶然着的臣子。
当然,最大的原因还是,他对卞贵妃确实用了情,而对豫王,也还不曾完全失望。
陈晏低哑道:“我母后……她生前所住的宫室,自她去后,父皇便下令封宫。这么多年,连我都不能进去一步。”他苍凉地笑了笑,“陛下对他放在心上的人,从来都很宽容。比如说杜参,这人在他年少时便与他相交,在他声名不显时就率兵来投,后来打葛博的时候,杜参犯下大错,按说杀之也可。但陛下连一句斥责都没有。杜参的军功在陛下旧部里其实排不进数一数二的位置,但陛下看重他。所以他便是错了,当年行赏诸将的时候,还是把他放在了首位。”
陈晏自嘲地一笑:“这些年,陛下就算给卞贵妃再大的圣眷,也没有提过封她为后的事。我偶尔还会想,是不是我母后在他心里,还是有那么一处位置的……真是可笑。”
他终究是不善倾诉的,说到这里,将下巴埋进顾凭的发间,不再开口。
顾凭回抱住他:“殿下,没事的。”
他想说,我陪着你。可是话到嘴边,姜霍的那句“本非此世客,何必蹈红尘”,忽然闪电般地从耳边划过。顾凭知道,像姜霍这种精通星象占卜的人,很多时候他看似随口一说的话,其实就是语谶。
他的唇颤了颤,那到了嘴边的话,终究是没有说出口。可他拥住陈晏的手,也没有放下来。
这一夜,顾凭也不知自己想了些什么,直到昏昏沉沉才睡去。
第二天一醒,已经快到正午了。
他走出去,就看见赵长起坐在院子里。
见他出来,赵长起站起身,大步走到他面前。
他脸上的神情很不寻常。
顾凭问:“怎么了?”
赵长起攥了攥拳,轻轻吐出一口气。
他压低声音道:“我们在宫里的内线传出消息,十日前,陛下秘密会见几位重臣的时候,曾向他们问起立太子的事宜!三日前,陛下召臣子议事时,又提起了此事。”
立储事关国本,向臣下咨询太子人选,这事历朝历代都不少见。但那些皇帝,要么是心中还未拿定主意,想听听臣子的意见,要么是借此试探朝中的立场。
但是眼下这个时候,豫王一派正被严力打压着,平素那些跟他走得近的臣子,甚至都被警告不许登门了,这种关头,皇帝突然去向朝臣询问该立谁为太子,他的意思,其实已经很明确了!
赵长起强压着激动,双眼明亮地道:“顾凭,殿下可能要成太子了!”
他注视着顾凭。
不知为何,看着顾凭那沉静的眼,淡淡的笑,他那激动得有点发烫的脑袋,忽然就冷了下来。
他问道:“可是有什么不对?”
不对?
顾凭摇摇头:“没有不对。”
赵长起拧起眉头:“但你的表情不对劲啊。”他问,“……你不高兴?”
“高兴。”顾凭随意坐下,仰起头,静静地看着高树,还有那在树梢间跳跃的,像麻雀一样活泼的阳光,他轻声道,“我真的很高兴。你知道吗,我以前甚至想过,如果有一天豫王被封为太子,我该怎么布局取他的性命。”
豫王和陈晏之间,那是长剑出鞘,早就没有收回的余地了。
一旦豫王登基,对陈晏来说,那把刀就只有早一天落,和晚一天落的区别。
之前,因为皇帝对豫王那明显的偏袒,顾凭翻来覆去想过很多计划。只是他很清楚,那些是下下之策,如果陈晏以这种方式除掉豫王,登上皇位,他永远都逃不掉一个“篡逆”之名,立身不正,往后就算坐在龙椅上,也有诸般艰难。
现在,皇帝自己有了想立陈晏为太子的意思,顾凭喃喃道:“我怎么会不高兴?”
他这反应,令赵长起的心忽地一紧。
在陈晏身边众臣里,他和顾凭相处时间最久,关系最近,他对这个人也是最了解的。
忽然的,赵长起心中涌起一股莫名的不安。
他正要说话,一个侍卫急匆匆赶来。
他的脸孔红有点变形,喘了极口气后,他嘶声道:“报!外面突然流言四起,说,说……”
赵长起:“说什么?”
侍卫一头重重磕地:“说,顾凭郎君,与秦王殿下有私!”
赵长起猛地站起身,惊愕地看向顾凭。
片刻,他艰涩地开口:“你……”
顾凭问:“殿下呢?”
侍卫:“殿下已经被陛下宣召入宫了。”
从始至终,顾凭的反应都很平静,他淡淡颔首,对那侍卫道:“嗯,我知道了。下去吧。”
说完这句话,他重新抬起眼,向那金光闪烁的树梢看去。看了一会儿,似乎是眼睛被晃得有点花了,他闭上眼,斜靠在石栏上。那脸上仍看不出一丝波动。
一直过了很久,赵长起轻声道:“你猜到了?”
顾凭没有回答。
猜到吗,或许吧。
或者,更确切地说,他是有那么一种预感。
他与陈晏的关系,青君是知道的啊。当初在南疆时,陈晏动用暗部搜寻他的下落,就令青君笃定他在陈晏心里的地位不同寻常;后来远西城上,青君以他相威胁,陈晏竟真的退兵数十里。那之后,顾凭就在想,或者说他一直在等,等着青君什么时候会捅出这一刀。
政治上很多事,只有在最关键的那个时机到来的时候,才能一击毙命。
……皇帝动了念头,想要立陈晏为太子的前夕,就是最好的机会。
都知道,都猜到了,都想到了,怎么这颗心到了这一刻,还是空得厉害?
顾凭站起身,道:“我出去走走。”
赵长起低低道:“外面议论纷纷,你……”
他向来不是吞吞吐吐的人,但这一会儿,就没有几句话是说完的。
转过眸,顾凭浅浅一笑,他轻声道:“别人说什么,我真不在意。”
赵长起望着他的背影。片刻,他叫来几个人,一边安排下那应对流言的举措,一边时不时地向着顾凭离开的方向望去。在那些侍卫都领命退下之后,他站在原地,沉默半晌,低低叹息了一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