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多时,山野间昏暗了下来,一轮明月隐在夜云中,时隐时现的,那光也是时有时无。
静谧的黑暗中,渐渐响起了一阵阵细小的鼾声,越来越多的士卒进入了沉眠。
说真的,这一趟辛苦,总算要到凤都了。众人因为快要到家,心里都放松了下来,若不是在傍晚时郑旸提了一句,他们睡得还要更沉。
忽然,一个尖锐的声音大喝道:“是谁?!”
话音刚落,箭矢破空而来的声音接二连三地响起。
好在有郑旸那句提醒,众士卒的心虽然因为快要归家而轻浮了些,但仍然没有完全松懈,在被这动静惊醒后,所有人都翻身握刀,冲出了营帐,与那不知是什么来路的敌人拼斗起来。
郑旸站在一处高岗上。
他站的这个位置,可以将营地里的一切都尽收眼底。
他身旁,站着十几个人。这每一个人,都是郑旸身边最忠诚于他的一批。他们是每一个备受家族器重的世家子弟手里,都会握有的一支只对他们个人效忠的力量。
刚才那惊醒了众士卒的箭矢,就是由这些人放出的。
见东洲军的士卒隐隐占了上风,那些人放下强弓,重新退回郑旸身后。
霜白的月光下,郑旸的眼被映照得清冷无比。
那些在拼杀的士卒看不到,但是郑旸和他身边众人,都可以看得一清二楚——那些一身黑衣,潜进营地的人,明显是在向着关押王显明的那辆囚车的方向靠拢。
虽说这一趟是将王显明押往凤都受审,但是给他准备的囚车,并不是那种由木栅栏搭成的一个四四方方的小笼子,而是一个密封的车厢。比起木栅囚车来说,这种车要宽敞不少,坐在里面,也不必像在木栏笼里那样,只能跪着蹲着。
终于,有三五个黑衣人成功从东洲军的士卒中脱身出来,靠近了囚车。
他们彼此对视了一眼,一个人从兜袋里摸出一把钥匙。
这囚车的锁和钥,是由郑旸身边专人保管的,但这个人手里竟然有一把一模一样的铜匙。
他将钥匙插进锁孔里,轻轻一拧,牢锁簧片咔嚓一响。
开了!
几个黑衣人不约而同地握紧了手中的刀,交换了一下眼神后,两个人无声地走到门边,猛地向外一拉,那胳膊正要往里掏去——
空的。
车厢内竟然空空如也!
没有人,王显明不在里面,什么都没有!
一瞬间,黑衣人脸上压抑的狂喜,猛地变成了惨色!
那持铜匙的黑衣人低声喃喃道:“我们不能活了……自尽吧。”
他苦笑了一声,随即刀刃一翻,毫不犹豫地向脖颈划去。随着鲜血喷出,他直挺挺地倒在地上。
旁边几个黑衣人的眼中,都露出惨痛的神色。他们纷纷举刀引颈。几具尸体扑倒下去。
……
郑旸走下高岗,转身进了山丛。
他已经从那一树一树漆黑的阴影里,看到了一个静静立着的影子。
走过去前,他低声道:“你们留下。”
这指令一出,他的亲卫们都停住了步。
顾凭见他来了,朝不远处的一个山窟内指了指:“王显明就在那里。”
郑旸:“你想问他的,都问出来了?”
顾凭微微一笑:“嗯。”
他一直在想,王显明这个人,他骨子里是谨慎又多疑的。他当初跟豫王一起合谋诬孟恩谋反,手里多半会留下什么把柄,牵制着豫王,令这个人不敢翻过脸来,就为绝后患把他给灭了。
刚才,他就是趁着这个机会,令人去诈了一下王显明。
这一诈,还真收获不小。
郑旸跟他并肩立着,许久许久,他开口道:“这个赌,你赢了。”
那一天,在阁楼上,顾凭对他说:“相信吗,你押送王显明回凤都的这一路,不会太平的。”
他说这这句话时那似笑非笑的眼神,倏地从郑旸眼前闪过,令他的声音不自觉一紧。
仿佛是为了驱散那突然涌上来的异样,郑旸问道:“你觉得这事是何人所为?”
顾凭瞟了他一眼,有点戏谑:“少将军心知肚明,何必要问呢?”
就在那句话问出口的时候,郑旸就抿了抿唇。
他确实是知道。
就在看见那黑衣人拿出了囚车铜匙的时候,他就知道了。
他的身边,除了那些独忠诚于他个人的心腹,以及家族交给他的人之外,孩有些人,是被别的人或势力给安插到他身边的。
就比如这一路负责保管囚车钥匙的人中,就有一个是豫王安排在他身边的人。
当时,他的心腹筛查他身边人手的底细,就发现了那人不对,问他要不要处理掉。
郑旸想了想,还是没有动他。
他知道,像豫王这样的人御下,不会有真正的信任。不往臣子边上插几只眼,他不能放心。所以他就假作不知,将那人给留在了身边。
夜风呜呜低吟,从千丘万壑中穿过,不知是因为那风寒凉得砭骨,那是那风声实在凄切,这样立着,顾凭忽然感到了一丝冷意。
他轻轻道:“其实,少将军心里是清楚的。上一次远西城下,你听从陈晏的命令退军……这件事,豫王不可能不介怀。”顿了顿,他道,“如果王显明在你手里出了事,你是肯定要被问责的,到时候,他可以从旁周旋,施以援手。把人抛进水里,在他被淹得将死的时候再出手把他救上来,这也是一种御下收服之术。”
当然,除了惩戒,除了收服,豫王这么做最重要的原因,还是因为王显明这个人。
这个手上握着他把柄,又自私狠毒得为了自己,什么都能去害的人,豫王怎么可能放心的下让他背着这么大的秘密进入凤都?之前插手,是为了把他从陈晏手里给弄出来;现在,多半是想要将王显明手里的把柄给拿回来后,令这个人就此消失。
出了一会儿神,顾凭道:“豫王真的不是良主。”
他这人,其实不喜欢劝人,说出这句话,也是挺难得的。
郑旸没有说话,也不知是听进去了还是没有。
半晌,他忽然道:“你是为了陈晏。”
这话顾凭还真是没法反驳。
郑旸扯了扯唇:“你让陈晏的私兵一路跟在后面,豫王的人就算想动,投鼠忌器,他们也不敢妄动。直到今日傍晚,你们的人匆匆改道。而明日我们就要抵达凤都,豫王的人若想动手,他们只有这一晚。这是他们最后的机会,只能是这时,只能在这里——看似是豫王的人伏击我们,实则是你有意将他们引到了这一处。”
他冷冷道:“这山谷里,你早做了布置了吧。豫王派来的人,虽说是死士,但是不是已经有活口落到你手里了?”
说到这里,郑旸停顿了一下。他忽然觉得,要维持着自己的声音一直是这样的冷漠,是这么难,难得他咬紧了牙:“以你的聪明,事事算尽,你看不到这样跟在陈晏身边,会是个什么后果?”
“就算有一天他成为太子,以陛下的脾性,怎么可能容忍得了他定下的太子,跟一个男子牵扯不清?到时候,不要说你的前程,就是你的性命,都有不存之险!”
用低得不能更低的声音说出这句话后,郑旸深深地望了他一眼,转过身大步离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