跟着他一同进来的,还有四十个褐衣的精壮护卫。
袁五郎朝着那黑魆魆的地道的入口看了一眼,厉声道:“给我搜!”
随着他一声令下,那些护卫鱼贯进入地道。
余大郎的脸色终于变了,吼道:“都死了吗,还不拦住他们!”
袁五郎自从踏进屋内,就一直神色莫测地盯着那柜子下面的洞口,此刻,他终于转过眼,只是那目光让余大郎感到莫名的奇怪:“拦?今日,你拦不住我了。”
余大郎知道外面定然出了变故,否则,以他余家侍卫之众,怎么可能让袁五郎就这样堂而皇之地闯进他的院子?
他心念急转,挤出一丝笑,低声道:“袁五,你不要冲动了!这下面的东西,干系之大,是你想不到的!那其中牵扯的可并非我余家一族。你就不怕灭族之祸吗?”
袁五郎看着他,忽然笑了。
这一笑,映着他眼底稀薄的水光,说不出的凄凉,说不出的恨!
他道:“六年前,我的幼弟失踪。半年后,他的尸体被人弃在丘水。等我见到的时候,那尸身上伤疤交错,其惨……不忍睹,几乎不成人形。”
“我令人在丘水四处搜查,下人误打误撞发现了一处暗道。我想顺着往下查,却刚查到有人见你余家的人曾出现在此处,就再也查不下去了。接着,我的父亲叔父,不是突遭贬斥,就是卷进本来与他们无关的风波里,即使是为了自保,也令我们整族上下焦头烂额了许久。”
低低地说到这里,袁五郎刷地抽出长剑,架在余大郎的脖颈上:“这些年我时常后悔,或许那时我便应该冲动一把,提着剑,杀进这里!”
余大郎难以置信:“……这些年,你竟是故意装成……”
这时,一个袁家侍卫匆匆上来,走到袁五郎身边:“五郎,那下面是一个极大的私窖。”
只是别的家族私窖,藏的是族中的财宝积蓄,这个巨大的地窖,却收藏的是各式各样的美人!
他的声音微微颤抖,显然也是被刚看见的景象给惊到了,“粗粗一点,关着百余人!有男有女,还有不足十岁的童子,各人都被关在单独的屋笼里……”
每个笼子的布置都各不相同。有面貌精致中带着几分狂野的异族少女,她的那间门笼子,就饰以昂贵的象牙和兽皮。这个少女坐在榻上,浑身上下就只裹着一张纯白的雪狐皮;还有姿容绝美的少年,身上穿的衣裳,式样虽然都和正常的袍服相同,但那那个料子薄如蝉翼,隔着衣服,就能清清楚楚地让人看见他身体的每一寸肌肤……
即使看到他们过来,那些人的眼神,也是木若死灰的,既没有期待,也没有痛苦。
这世上,人对人的践踏,欺凌,竟然能到这种地步!
侍卫压低声音:“那些人中还有几张面孔,仿佛是这几年有些世家寻找过的失踪子弟……”
袁五郎闭了闭眼。
“袁五郎!”余大郎忽然急促道,“你弟弟的事,我们余家可以向你谢罪!所有牵扯进这件事的人,我把他们通通交给你,任由你们发落。无论是杀是刮!我们余家的产业,也可以交割半数予你!”他说得太快,此刻微微喘了口气,声音缓和了下来,“袁五郎,这件事中的利害干系,足以波及整个汝州。若是揭了出来,是,我们余家难保,但你相信吗,你们袁家也必死无疑!”
袁五郎淡淡地瞥了他一眼。
就是这一眼,让余大郎的心彻底沉了下去。
他竟然在袁五郎的眼中看到了一丝怜悯。
袁五郎:“你是不是还想着,只要同我拖延下去,未必没有转机。那些跟这个地下私窖扯上关系的大人物,为了不丑事败露,还会帮着保下你?”
他叹了口气:“你现在还不知道,你究竟冒犯的是什么人吧。”
……
顾凭坐在马车内。
早在数日之前,陈晏已经秘密传令给他那八百私兵,令他们择小道,避开所有人口密集城镇,以最快的速度突至池陵。如今,这批人马已经完全控制住了余家的庄园。孟娘提到的那个幕僚,名叫董敬的人,也已经被他们扣押下去了。
听赵长起说完大致的情况,顾凭点了点头。
他道:“对了,你派人散出一些流言吧。就说袁五郎自他幼弟被害后,伤怀不已,又苦于无处伸冤,有人怜惜他的处境,偷偷跟他说,九月十五这日,秦王会在彭城庙游山,让他在山路上,对着石佛窟倾诉自己的冤情。袁五郎依言照做。那一日,秦王果真前去,正巧听见他声泪俱下的倾诉,被那冤声感动,于是下令彻查此事。”
他刚一说到这里,就对上了赵长起定定的目光。
这些年,不知是不是因为别的势力有意无意的推助,陈晏这个名字总是与狠厉,冷酷,杀伐果决这些字眼联系在一起。若是在战争之年,这个名声其实也不坏,起码能给他治下的百姓带来安定感。毕竟,有这样一位强势铁腕的将军,也就意味着他执掌的土地上,多半可以免受接连战乱之苦。
但是如今天下承平,百姓的心里,普遍是希望着一个仁德之君的。
顾凭放出的这道流言,将秦王塑造成了一个心存仁善,能体察生民苦楚之人。要是传扬出去,对陈晏在朝野中的声誉会大有好处。
更重要的是,在这则流言中,陈晏是一个受了算计的角色。
那个给袁五郎献策的人,是怎么知道秦王会在什么日子去哪里游山的?在陈晏并没有亮明身份,还是便装私服出现的池陵的时候,他的行踪就能被别人准确掌握。这说明陈晏对他身边人的控制,远没有那么严密。
想来这个消息传到朝中,会令很多人对陈晏的防备,稍微地卸去那么一些了。也让陈晏在池陵接下来的举动,能不那么让他们警惕。
赵长起想到这儿,忽然叹道:“顾凭,我怎么突然觉得,我不如你?”
顾凭哈哈一笑,打趣道:“你今天才这么想的吗,我还以为你早知道了。”
赵长起嘴角往下一拉,哼了一声,转身下去安排了。
万里苍穹,落日西沉,那说不清是恢弘还是黯淡的光,铺天盖地地压了下来,看着看着,让顾凭有一瞬间门的昏沉。
他伸手按了按眼眶。
身旁,陈晏本来正在读密报,注意到他的动作,抬起眼:“怎么了,可是哪里不适?”
自从午后从余大郎的院子出来,陈晏总是疑心他是不是沾了什么不好的东西。顾凭摇摇头:“那杯酒我并未真的喝下去。”这种看似吃了却并未吃下去的技巧,还是陈晏令人教他的。
陈晏嗯了一声,将他轻轻揽进怀里,低声道:“阿凭,这事再往下查,你就不方便出手了。”
顾凭点点头。
他知道。借由余家这一大案,整个汝州上层不知道有多少人会被牵扯进来。王显明已入罗网了,这种时候,正是借浑水去查他和孟恩旧案的大好时机。
陈晏接下来行动的重头,也会放在这上面。
但孟恩谋反一案,太过敏感。尤其是在朝中对它已有定论的情况下。
顾凭若是不想过早就成为众人眼中的秦王一党,这种事,他还真的最好不要插手。
陈晏:“若是无聊,可以出去走走。听说廿八日有一场大游会,这几日陆续有不少异士前来,市集上想必热闹。”
顾凭有些疑惑地看了他一眼。
他真不觉得陈晏是会对这些事感兴趣的人。
但是他确实还挺有兴趣,笑应道:“好。”
陈晏顿了顿,从顾凭那双清润的眸子上移开了视线。
……这人当真是毫无知觉的。他差点便要问,你的生辰就是廿八日,你忘了?
看着顾凭那副浑然不觉的样子,再想想这段日子他忙得抽不开手时,还要暗中传令,瞒着顾凭,将那些能人异士在廿八日前调入池陵。忽然的,陈晏有点郁闷。
他低下头,泄愤地在顾凭的耳根处一咬,但是齿尖刚一碰到,又不自觉变成了轻柔的厮吻。
“这段日子池陵会有动荡,你若出门,侍卫需要带足。知道么?”
“嗯。”
陈晏轻轻拢着顾凭,半晌,他低声道:“等到廿八那日,孤陪你一起去看大游会。”
他的声音似乎是随意的,但是那随意里,仿佛带着太多连他自己都不曾察觉到的温柔。
不知不觉的,顾凭笑了起来:“好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