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女生走过来:“班长,杨老师找你。”
杨老师是他们的班主任。
顾凭走进办公室。
杨老师招了招手,让他坐下来,然后有点发愁地说:“我听说,咱们班对康老师印象不好?”
康老师是这学期新分到班上的物理老师,年纪挺大,满头星星点点的白发。上课时也不用教室里配的科技设备,就喜欢背着手,一板一眼地写板书。
相比于那种风趣好玩,能跟学生打成一片的年轻老师,像这种严苛又古板的小老头,本身就不太讨学生的喜欢。再加上他性子倨傲,很瞧不上有些成绩不错,但性格轻浮喜闹的学生。看不惯了,就要指名道姓地训斥两句。
他们班,本就是汇集了年级里成绩最顶尖的那一批学生,这些人不能说是被众星捧月到大,起码也总是被各个老师当成得意门生,内心从来都是很骄傲的。
被人夸奖,他们不见得会骄横,但是被人看轻了,鄙薄了,他们是一定忍不了的。
结果,两方的关系就这么越来越僵。到现在,那矛盾几乎已经有点演变成群情愤慨的意思了。
杨老师叹了口气:“有几个同学都来找我,问我能不能申请换物理老师。还有好几个家长过来,也是这个意思……康老师性格是严厉了点,但他的教学水平真是没的说。顾凭,你看有没有什么办法能调解一下?”
顾凭点了点头:“好,我回去想想。”
他回到班里,花了一节自习课的时间,写了一篇稿子。
那稿子有点类似于脱口秀,调侃班内的大事小事,当然,调侃的重点是康老师。从他的风格,他的习惯,到他训人的口癖,挨个开了一遍玩笑。
写完之后,他拿着稿子去找了一名比较幽默,又挺喜欢出风头的男生。
顾凭:“班里的晚会,你要不要出一个语言类的节目?”
那个男生看完稿子,笑得乐不可支,同意了。
晚会那天,这个节目引爆了全场。大家仿佛第一次发现,这个严厉又毒舌的老头,他骂起人来那些话,居然毒辣得还挺金句频出的。就连那古板的,跟别人格格不入的作风,其实跳出来,换个角度看,还真透着一种莫名的喜感。
不知不觉间,很多尖锐的情绪就这么被消解掉了。
顾凭随便用康老师的名句p了几张表情包,发进班群。然后康老师就发现,他再训斥人的时候,学生们也不是梗着脖子,压着不服,反而听得十分之投入了,甚至边听还一边拿着笔刷刷地记,嘀嘀咕咕地说:“这话好,金句金句,等我更新一个表情包20出来。”
那之后,再也没人提过要打申请换老师的事。一场风波,就这么消弭于无形。
毕业那天,杨老师把顾凭叫到了办公室。
他望着顾凭,一时间,有些不知道该说什么。
学校里,别的年级的老师也都认得顾凭,连校长都曾经说过,这个学生,前途不可估量。他有的时候甚至会觉得,他教给顾凭的,并没有他在顾凭身上学到的东西多。
沉默了很久之后,杨老师笑了笑:“我看到刚才很多同学都抱着康老师在哭。”
这个嘴硬心软,对学生一腔真挚的老头,后来成了他们班里最受欢迎的老师。
杨老师:“他们以前真心很讨厌康老师,现在真心很喜欢他。顾凭,你呢?”
他给顾凭倒了杯茶,袅袅茶烟里,仿佛连外面灿烂的阳光都安静了下来。
他问这个,其实并不是要一个回答。答案他已经看出来了,无论是从最开始,同学们在课间三五成群聚在一起吐槽康老师的不是,还是在那次晚会上,大家听着那些调侃康老师的段子,拍桌跺脚地大笑,亦或是后来……在所有人都真真切切地快乐或悲伤,喜欢或厌恶的时候,顾凭的眼神一直很平静,或者说,很冷静。
他总是在做着对的事。但是,对于那些经过他生命的人,他始终都是这样的态度。
杨老师有时会想,这个世上,恐怕很难有什么人,什么事,是能真正走进他的心里的。
他将一封信交给顾凭:“老师有些话,当着面不好说,但要是对你以后能有点帮助,那就好了。”
那封信,时隔多年,顾凭还能回忆起来。
老师给学生的寄语,多半是鹏程万里,前途光明,杨老师最后却唯独送了他一句话:“希望你终有一日,能找到自己的此心安处。”
苏子云,此心安处是吾乡。人这一生,是不是真的会有哪个地方,哪个人,让你一遇到就觉得安定了下来,一想起来,就觉得这颗心不再漂泊?
太久远的往事,那些很久不曾回忆起来的画面,光影,还有只言片语,在顾凭脑海里倏忽闪过。
不知过了多久,他慢慢地睁开眼。
外面天色漆黑如墨。
他一时有些恍惚,撑着榻想要坐起来,刚发出声音,房门就被拉开。
陈晏走了进来。
大约是怕太强烈的光线刺伤他的眼睛,灯烛都放得很远,屋内只有朦朦胧胧的光线。那模糊的光落在陈晏脸上,顾凭还没看清他的神色,就被他抱起来,紧紧拥在怀里。
顾凭的嘴唇动了动,轻声道:“殿下。”
陈晏的胸膛坚硬而炙热。他用力地把顾凭束在怀里,低声道:“……没事了。”
顾凭点了点头。因为陈晏抱得太紧,他这个动作做得有点费力:“我知道。”
第一眼看到陈晏的时候,他就知道没事了。
陈晏低下头,嘴唇碰碰他的额头,又轻轻碰着他的发旋:“可有不适?”
“没有。”他连嗓子都没感觉到干涩,应当是有人定时给他喂水。
顾凭问:“我昏迷了多久。”
“两日。”
顾凭闭上眼,伸手环住陈晏的腰,喃喃道:“我感觉像是过去了好久……”
——忽然,他的手顿住了。
陈晏垂了垂眸。他知道顾凭发现了。
他的阿凭,永远都是这么聪明,这么敏锐。
默了默,陈晏伸出手臂,将顾凭拢得更紧了点,这是个安慰的动作,但是顾凭一动不动。
很久的沉默,顾凭轻声问:“殿下,你冠甲军的兵符呢?”
那枚挂在陈晏腰间的玉佩,不见了。
陈晏低下头,安抚似的轻轻吻了吻他的鬓发,低声道:“阿凭,没事的。”
顾凭没有抬头,手抓着他的腰间,手指紧紧地绷着。他真像一个小孩子了,明明猜到那个结果,但一定要不依不饶地问出来:“兵符去哪儿了?”
陈晏的手指慢慢地顺着他的长发,温柔地哄着他:“阿凭,你知道的,从来,功至高者无赏,从我代替陛下受降的时候,我就想着要往后退一退了。总被那些人惦记着,便是此时不错,往后也总有错处。冠甲军的兵符,我暂时交给了陛下的人。”
他刚说到这里,就感到顾凭的手指狠狠揪紧了。
陈晏伸出手,轻轻将顾凭的脸抬起来。
顾凭脸上依旧看不出什么表情,只是闭着眼,眼尾处仿佛有一抹薄红。
陈晏的心像被重锤了一下,他的手颤了颤,猛地低下头,吻住他的眼皮。
是不是错觉啊,他仿佛感到了一点微微的湿润。
“阿凭。没事的。”他一遍遍地吻着他的眼,他的鼻尖,好像在努力地哄一个小孩子,因为不习惯这样的温柔,甚至像是有一点笨拙,“真的没关系,我留有后手。再者说,我的冠甲军就算交到别人手里,也不是区区一个兵符就能指挥得动的。你不用担心。”
顾凭低低道:“殿下,你之前给我服下的那个秘蛊,有解药吗?”
他突然问起这个,陈晏顿了一顿。
那个根本没有种上的鸳鸯蛊,他终究还是不想再顾凭面前说出来。就让他以为自己喝下的是训练死士的秘蛊吧。
陈晏道:“有。”
“殿下,把解药给我好不好。”顾凭静静地靠在他怀里,长睫慢慢地动了动,他轻声道,“我替你拿回冠甲军的兵符。”
陈晏垂眸望着他,眼中无数复杂的情绪起了又敛去,最终只淡淡道:“好。”
顾凭埋头在他怀里,一言不发。
不知过了多久,他轻轻道:“我其实不喜欢这样……跟人打交道的时候,有什么账一次算清是最好的。要不然,一方投桃,另一方又要报李,然后,再投以木瓜,再报以琼琚……来来回回的,很多事就算不清楚了。”他闭上眼,头在陈晏胸口埋了埋,好像有些无助。
陈晏的唇颤了颤,他紧紧握住顾凭的手指,哑声道:“那就不要算清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