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约就是他的父亲身边,开始出现各种各样的美人吧。
自从他父亲从一个闲散诸侯王,变成了争夺天下的霸主,那些权贵们为了讨好,铺路,结盟,依附,效忠,开始不断地往他身边送人,有些人被送来是因为美色,有些却是因为那个身份。他的父亲拒绝了一些,但也接纳了一些。
而他的母亲,因为这些事气愤过,争执过,以死威胁过,也下狠手处置过。
就在这日复一日中,他们的情分就这么被消磨殆尽了,不,应该说他父亲对他母亲的情分被磨尽了——而他母亲对他父亲……
陈晏其实不能确定。
他有时甚至觉得,即使是他母亲眼睁睁看着他的父亲越来越宠爱豫王的生母,即使她被废黜了,或者,即使那一晚皇帝秘密走进她幽禁的宫室,就算她对这个人恨到咬牙切齿的时候,但这颗心,也许就算到了死,也没有什么变化。
为什么这么清楚呢?
……因为啊,他自己似乎就是这样的。
他从来都知道,他的性子和皇帝并不像,甚至在根深处,其实是跟他母亲有些相似。只是这些年,他都压制着。所谓帝王无情,居高位者,如果当断不能断,应舍不忍舍,那一定是会出乱子的。所以他性子中的某些与此道不容的部分,在遇到顾凭之前,他一直都压制得很好。
当年他父皇新纳妃子那阵,他的母亲闹得很厉害,连人命都险些出了好几条。他的臣属想让他去劝诫。因为后宫不定,孟后的地位若是不稳,他势必也会受牵涉。
但他始终没有开口。
因为他下意识里就知道,他母亲这样的人,但凡对一个人动了心,那就一定要占尽他的全部,就一定容不下那人的身边,或者眼里有任何一个其他的人。这个世上,就是有这样的人,就算遍体鳞伤了,也不知道松手,就算满嘴是血了,那牙关还要紧紧地咬着。
没有权衡,没有容忍,没有退让。他如果要一个人,那对方就必须要他,只能要他。
当初魇镇事发时,他手下有不少臣属觉得或许是受人诬陷的,但他得到消息的那一刻就知道,这种事,他母亲当真做得出来。
即使在宫中动用巫蛊,查出来便是赐死也够了,她也做得出来。
就好像他今日,不也是一样吗。
巫术蛊毒,从来都是贵族皇室内部深恶痛绝的大忌,但他还是拿了这蛊,给顾凭服下,又给自己也服下——就只是为了去赌一个连他自己也知道飘渺至极的希望。
陈晏想,真狼狈啊。
太狼狈了,这样将五脏六腑摊开着,翻检着,审视着。
这种狼狈,令人觉得这一刻若是清醒的,那真是一种折磨。
……
夜很深了,顾凭还没有睡着。
虽然理智上他知道,这个时候,就算睡不着,就算要睁着眼睛等外面的黑夜一点一点亮起来,他也最好躺在榻上,一动不要动。
但是过了很久,他还是披衣起身。
他走出院门,随便沿着一条小道慢慢走着。草木葳蕤,夜风细细。走着走着,他忽然停了下来。
前面是一方石桌,几个石凳。他看见陈晏背对着他,坐在那里。
桌上放着几个酒樽,有几个都已经喝空,东倒西歪地散乱在石桌上。其实用不着去看了,站在他这个位置,已经能能闻到陈晏身上那微微熏然的酒气。
顾凭静静地站在那里,或许是他来时的脚步已经惊动了陈晏,片刻,陈晏转过身来。
见到他,陈晏的脸上没有诧异,就好像他深夜出现在这里,站在他面前,那实在是自然得不能再自然的事。
陈晏扬起唇角,轻轻地笑了笑:“你来了。”
他随意道:“坐吧。”
顾凭顿了顿,走到他对面坐下。
陈晏撑着脸,那眼似笑非笑,似睨非睨地定在他脸上,半晌,他缓缓伸出手,手指在顾凭的脸颊碰了碰,又向下落在他的颈上。这样停了一会儿,他又是一笑:“皮肤尚温,颈脉还在跳动,真好。”
说着,他就举起酒盅,饮满了一盅。
顾凭微微一滞。
……陈晏这个样子,怎么像是以为他出现在这里,是他在做梦?
他低声道:“殿下,你喝醉了。我送你回去吧。”
陈晏摇了摇头:“不要。”
他这话说得有些任性,很不像他平日,反而带着一点孩子气。
顾凭还从来没有见过他这样,怔了怔,微微笑了一下:“殿下,你真的喝醉了。”
这句话,陈晏不想搭理,他只是睁着眼,一瞬不瞬地盯着顾凭,哪怕他的眸光因为酒气,已经被冲得散了,眼前其实已经有些模糊,看不太清了,他还是保持着这个姿势,纹丝不动地盯着他。
他轻声说:“我想去见你。”
“可是。”他说着,轻轻地摇了摇头,好像是对他说,又像是自言自语,“阿凭不想见我。”
顾凭无声地屏了口气。他真的要用一点力,才能压下胸口那一瞬翻上来的情绪。
陈晏慢慢地说:“……所以,我就在坐在这里。这里离阿凭的院子很近。我就想,阿凭会来吗。”
他伸出手,拢住顾凭的手心,又将手指穿过他的指缝,扣住他的手指,就像一个孩子,那么认真地,去用尽可能地抓住,锁住一个无论如何也不能弄丢的东西。
他抬起眼,月光映在他的眼底,一片清寂的水色。他小声问:“我在等你,你知不知道?”
顾凭闭了闭眼。
他真想说不知道啊。
但是……他望着陈晏,终于还是轻轻点了点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