殷成跟着他望了一会儿,不知道为什么,翻腾的心绪慢慢地平静了下来。
顾凭忽然道:“你觉得陛下杀朱兴伦,与隐帝杀你祖父,有区别吗?”
他说完,摇了摇头:“没有区别。”
“一将功成万骨枯……一将功成,尚且要万骨枯。一个帝王要坐上那个位置,他要杀的,要废的,要牺牲的,要辜负的,何止万骨?”顾凭淡淡道,“殷涿,你的『性』子太骄傲了。这样的『性』子,配上你的才华,虽然能让你短时间内就大放异彩,但是,想要活得长久,就不容易了。”
这种骄傲,有点像春秋时代的游侠刺客,愿意为了知遇之恩,付出自己最重要的东西去回报。哪怕是生命。这种臣子,皇帝用得上的时候自然会用,用不上了,第一个杀的就是他。
殷成不就是这么死的吗。
回报,虽然也是愿意为帝王所用,但还是平等的。皇帝自然会想,今日我对你有恩,你回报,明日对你有仇,你是不是也得回报?皇帝要的,是无论雷霆雨『露』,都欣然接受的忠诚,是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连生死都奉于掌上,任由他完全支配的服从。
顾凭:“其实想要杀朱兴伦,很简单,法子多的是,没必要费这个周折。”
真的很简单,陈晏身边的暗卫,随便指一个高手过去,就能把朱兴伦的脑袋装在匣子里,送到他们面前。
但他还是带着殷涿,来沛阳走了这一趟。
还是用这个法子,引得陛下亲自出手,处置了朱兴伦。
“你那部书,不必给我,自己留着吧。”顾凭微微一笑,“记得,别忘了朱兴伦最后的样子。永远不要忘记陛下想要什么,不想要什么。以后,就算是装,也要装得像一些。”
殷涿怔怔地望着他。
他感到眼眶很烫,那种烫,仿佛直通心脉,让他的四肢百骸都不自觉地想要颤抖。
自从殷家破灭的时候起,他就没有家了。在这个世上,再没有亲人,没有同伴。所有的风雨,算计,困苦都不会再有人替他遮挡。他也不需要任何人替他遮挡。但是为什么,会忽然这么痛?
他咬着牙,猛地一拜:“——愿为君效死!”
顾凭垂眸看着他。
他自然可以看出来,这个少年,是真的被打动了。他提出帮助少年报仇,少年就答应跟在他身边做两年侍卫;他杀了朱兴伦,少年就愿意把孤本兵书默下来送给他……这些举动,虽然是报答,但也是用行动去偿清他的恩惠,这个少年骨子里,还是希望能够与他两不相欠的。
直到这一刻。
如果陈晏给他的命令是收服这个少年,那么这一刻,他终于完完全全地做到了。
殷涿对自己的诺言很看重,他既然说出这句话,那就说明,以后,哪怕他顾凭是让这个人去死,他也会照做。
明明完成了任务,但顾凭不知道为什么,就是很想叹气。
……其实他也没觉得自己是个多讲良心的人……可是吧……唉……
接下来的两天,船行得很快,到达凤都的日子竟比原定的足足提前了一天。
顾凭下了船,本来打算和殷涿一起坐上回识青园的马车,但是他扫了一眼,居然在周围看见几个暗部的熟面孔。
这些人都换成了便装,分散在龙江渡旁。有人看到顾凭,立刻给他递了一个眼神。
顾凭转过头,对殷涿道:“我还有事。你先回去吧。”
然后,他就顺着那个暗卫用目光示意的方向,走了过去。
走着走着,走到了一处小巷的岔口。
顾凭一路都在琢磨是出了什么事。直到他一抬眼,看见那条小巷内停着一辆从外观看并不起眼的马车。
赶车的人是赵长起。
赵长起带了个斗笠,遮住了他大半的面容,只『露』出一个下巴。但是以顾凭的眼力,以这人前两年隔三差五就去后院找他胡『乱』聊天的交情,还是一眼就认了出来。
赵长起赶车,那车里的人是谁,就不用问了。
陈晏居然来了?
算起来,他和陈晏也有小半个月没见了。其实以前,他们半个月见不到一面的时候也不是没有,但那都是他在秦王府,等着这个人回来。
这还是第一次,他出远门,陈晏来接他回去。这感觉,真是有点不太一样。
顾凭走到马车前,慢慢地掀开帘子。
他眨了眨眼,开颜一笑:“殿下,幸不辱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