麦克风的防喷罩上,还残存有上一位主播的口红香味,他点开伴奏,短信平台上也已爬满了信息。
播控台上浅蓝色的按钮浮动着梦幻的色泽,颇有年代感的音乐环绕在逼仄的空间里,通过一个个黑匣子传递到每一个人的心底深处:
他的声音伴随着收音机的电波传递到每一位听众的耳朵里,他说:“我是主播叶小加,不论你在白天是什么身份、什么职业,不论你收入高低,有伴侣或是没伴侣,到了此刻,夜上浓妆,就让我们完全放松下来,一起享受着夜色的温柔吧……”
他继续回想着,记忆继续放映着……
“听说,夜晚不眠的人是孤独的,真的吗?我认为并不尽然。”短信平台上跳出来一条留言,他笑了笑,淡淡地予以了回复。过了将近十分钟,短信平台上那个熟悉的号码发来四个字:您说得对。
凌晨,音乐和夜雨交织,秋风吹起来大概半月光景,天已经凉了,他想起很久很久以前,总会有个女孩子会提醒他多穿一件衣服,当我把耳麦挂起时,手机屏幕上除了暗金的光,空空如也。那个女孩子的名字他却想不起来了……
放完一段片花,他排上了一首彭羚的经典歌曲《夜风铃》,他说要把这首歌送给所有的灵魂无处安放的夜归人。
歌词唱道:“凉风深宵吹风铃,铃声如像我心叫未停,呼唤你总未静……伤的心不伤可以么?风不吹不飘可以么……“彭羚唱得悱恻断肠,他似乎想起了些什么,又不知想到的是什么。歌未停,直播间玻璃门将歌中断肠的痛楚隔绝了,他深吸了口气,走出直播间,从候播间望出窗外,夜雨仍如雨泼。
导播室的小女生朝他挥挥手,疲惫地说可以下班了。
他感到很疲倦,和小女生作别后,即乘坐电梯从十二楼倏忽而下,除了自己的呼吸声,悠悠荡荡的空响和着心跳的节奏咣当不止。
他想起昨天,不知道是谁恶作剧,把每层电梯的按钮都按了一遍,每到一层都开一下门,门外没有人,唯有晕黄的灯,有的楼层甚至都没有灯,只有空洞的黑,尤其是九楼,停留的时间最长,害得他在电梯里头皮发麻地度过了至少五六分钟的时间。
最初做这个节目他不过二十出头,节目总监专门把他叫到办公室询问,一个年轻人为什么不去做点更能名利双收的节目而要做深夜档,是不是有点脑子进水?那时有点文艺病的他对总监说,就喜欢那样的夜晚。
总监一听,愣了愣,差点没一巴掌扇死他。就这样,叶小加策划制作了节目样带,很快,伴随着频率改版,《收音机里的花花世界》正式开播。不记得第一期节目说了些什么,只记得这么多年,这档节目有独属于它的受众。
收音机,多么有年代感的名字,一方小小的黑匣子,装进了多少人的青春、孤单和怅惘?在我们的节目里,所有人都因为夜色的保护而卸去了伪装。
锱铢必较的生意人会动情地吟诵郑愁予的《错误》,大腹便便的中年人在追忆流逝的年华时不忘描述自己青葱年少的模样,白纸一般的中学生、睡不着觉的大学生、加班的程序员、画图纸的设计师、失足的妇女、辍学的少年、餐馆咖啡厅的服务生、香水美妆专柜的小姑娘、理发店的造型师、街边卖烤串的谋生者……他们都在收音机里的花花世界相聚,把自己的故事说给别人听……白天,他们还是他们,夜晚,他们只是他们。
——没有比这更加详细的了。叶小加释然地呼出一口气……原来是这么回事,自己也许真应该去看看心理医生,
他相信了这个世界的真实……
为什么不相信?有什么理由不不相信?
当一件事真实到了极致,你又怎么可能去怀疑真实呢?
我们的现实人生就是如此。
他注意到桌上有一本《诗经》,目录页上有“汉广”“黍离”“黄鸟”“扬之水”等篇目,哑然失笑,原来他记起在梦里,有一个城市,路名都是这些,汉广路、黄鸟路、黍离江、扬之水路等等……在《诗经》的旁边还有一本晋代葛洪所著的《梦林玄解》。他盯着《梦林玄解》的封面看了很久,好像这本书能告诉他什么秘密似的。
“梦里”的那些人物的幻影在他脑际浮现,天雅、春哥、天宁、丹长、秦北海、赵老三、针老大、小谭、杜姐……
他们,到底是虚幻的还是真实存在的?
手机响起,一条微信信息跳入眼帘,是节目总监提醒他好好准备过几天的现场直播,此刻,他对这个世界更无怀疑了。
既然不怀疑这个世界,那么别的世界就只能是幻梦了,他是实际的存在,天雅、春哥等人就只能是梦中人了。
我们在做梦的时候,总会遇到很多人,在梦中世界,我们或许是最亲密的伴侣,在梦醒后的世界,则可能只是擦身而过的陌生人。
办公室有个弧形的落地窗,百叶窗帘的间隙是阳光的碎芒,碎芒落在布艺沙发上。
他起身活动了一下筋骨,去到沙发处,单手撑着扶手,头有些昏沉,倦怠感再次袭来,充斥全身,猛地一下仰倒,他感觉柔软的沙发,是如此舒适,百叶窗阳光晃动,他的眼睑沉重了起来……
沙发前有张桌子,桌上摆着套陶瓷咖啡杯,杯架擦得锃亮,吸引着他的目光。他心想:“哪里也不去了,就在这里睡。”极度疲倦的人类是无法抵挡睡眠的诱惑的,一个人要废,九只牦牛也拦不住。
他眼前的世界渐次模糊,百叶窗愈加虚幻,呼吸先是急促,继而悠缓,然后,他便看不见百叶窗了。
阳光在寻找他的身体,却怎么也到不了他的身上,只在身子周围游走,或许是百叶窗的缘故。
他感觉身体被掏空,腰部猛地一下抖动,据说,当一个人累得半死忽然休息,身体会发出警觉信号确认你是否还活着,其方式就是抖动。抖动过后,白昼陷入虚无,眼皮描画着浓浓的黑,也不是完全的黑,还圈圈点点地间杂着紫色的靛蓝、红色的玄黄、白色的铅灰……
为什么会这么累呢?
叶小加百思不得其解。
办公室的灯忽明忽暗,由于广电大楼的格局背阳而建,到了午后,阳光便难以照进,要等到黄昏时分,残阳会通过对面大楼的玻璃幕墙反照过来,一直以来都有同事戏言,下午三四点和夜晚八点后是阴气最重的时候。
子不语怪力乱神,自然不会有人真的信这些,不过有时候人的心理会莫名作祟。人多时尚不觉得,人少时怵然感便滋生而起。
很快,天色黯淡了,窗外霓虹夜灯,分外璀璨。
在现在身处的世界,叶小加印象最深刻的是每个楼层的过道,低矮逼仄,像极了水泥盒子,灯光白得惨淡。
夜晚上班,他几乎都直接去灯火透亮的直播间,万不得已不会去办公室那层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