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朔熙沉沉地睡在襁褓之中,小脸儿瞧着粉雕玉琢的,他的眼睫随了父母,乌黑且浓长,阖着眼睛时,还如鸦羽般垂在了眼睑处。
陆老太太唤了好几声朔哥儿,笑得是合不拢嘴,等询问了沈沅几句陆朔熙近来的状况后,便让乳母将他抱了下去。
沈沅来云蔚轩之前,实则也是猜出了陆老太太应是有事要同她单独交代的,可却想不出她到底要同她说些什么。
紫檀案上,雕漆方形的馔盒里,放了几十颗银杏果。
沈沅用纤指帮着陆老太太剥那银杏果的薄壳时,却听她问道:“陆家私塾的事,置办得怎么样了?”
话落,沈沅得心跳不禁一顿。
原来陆老太太知道她在外办书院的事,却也没说什么,她适才说的,也是陆家的私塾,这说明陆之昀早就在公府的长辈这处,帮她打点好了一切。
用这个私塾的名号当挡箭牌,这样她就可以随心所欲地做自己想做的事了。
可他做完了这些后,却什么都没同她说,若不是陆老太太提起了这件事,她都不知道陆之昀为她做了这些事……
沈沅掩饰着心中的震摄和动容,强撑着平静地回道:“回祖母,孙媳已将私塾的事宜处理的差不多了,公爷也帮着寻了个致仕的翰林编修做私塾的夫子。那编修的年岁虽大了些,却是个博学的鸿儒,在京师也很有声望的。若不是公爷在后面打点着,孙媳可能都请不到他。”
陆老太太嗯了一声,亦觉得沈沅的外表虽然柔弱,身子骨也不算太好,却是个颇为聪慧能干的女子。若她是个男儿郎,也能是个前途无量的英杰了。
嘴上却还是叮嘱道:“万事还是应以公府的中馈之务为先。”
沈沅恭顺地颔了颔首,却听陆老太太又语气幽幽地问道:“忙完这阵,你也该将心思放在你家公爷的身上了。”
听到公爷二字,沈沅立即问道:“公爷怎么了?”
陆老太太瞥了她一眼,随即无奈地回道:“瞧瞧,我这一猜,这陆老五就什么都没同你说。”
沈沅的心蓦地紧张了些许,柔柔的嗓音也带了几分急切:“祖母,公爷到底是怎么了?”
陆老太太这才将陆谌在朝堂上弹劾陆之昀的事,同沈沅讲了一遍,她也是昨日才知晓此事的。
陆谌在捱了那五十下大板后,卢氏便来了趟公府,哭天抢地,同她好一顿倾诉。
话里话外都是,要让陆之昀放过他这独子一命,先前他吵嚷着要砌墙,卢氏也没有拗得过他。
卢氏也知道,陆家能有今天,陆谌能坐稳康平伯的这个爵位,都仰仗着陆之昀在朝中的地位。
所以便到老太太这处,想要看看有无缓和这叔侄俩矛盾的方式,等她回去后,也自然会好好地规劝陆谌,别再同个愣头青似的,整日就想着弹劾自己的五叔。
沈沅听罢,芙蓉面蓦地便沉了几分。
她就觉得,陆之昀在朝堂上果然是发生什么事了。
而且给他气受的人,竟然还是陆谌。
她重活一世,原本对陆谌这个男人,连怨恨这种情绪都没有了,看到他时,也只当他是个蝇虫侄儿。
陆谌无论做什么,她的心里都不会掀起任何的波澜。
可直到今日,当沈沅听见了陆谌竟是在朝中给陆之昀使了绊子时,她的心中突地便涌起了许久都未曾有过的怨怒。
其实这件事若是换成旁人,不是陆谌,沈沅也会生气,只是陆谌于她而言毕竟是前世的丈夫。
再添了这样一层的身份,沈沅对陆谌的不满难免更多了些。
等陆老太太说完,也瞧见了沈沅面上流露的不豫。
却说在沈沅这样柔弱美人儿的面上,是很难瞧出这样的愠色来的。
陆老太太不禁多打量了沈沅几眼,沈沅也很快就意识到了自己的失态,忙虚心请教道:“那祖母的意思是?”
“等过几日,谌哥儿的伤应当也能养的差不多了,你就在远香堂置一场家宴罢,咱们陆家人丁众多,陆谌算是他这辈中,最出息的了。家宅不宁,难免生祸,原本他们叔侄之间,在朝廷中也应当是互相照应的关系。今儿个他弹劾他,明儿个他再用些强权打压他,这都不是好的迹象。在家宴上,让他们叔侄两个坐下来好好的谈一谈,你也劝着你家官人,那日一定要来参宴。让谌哥儿和他把话说清楚,这样的事,以后就不要再发生了。”
沈沅默了一瞬,并没有给陆老太太肯定的答复。
她了解陆之昀的性情,他的眼中可揉不了什么沙子,至于他到现在还忍着陆谌的缘由,沈沅却是猜不透的。
不过这场家宴是应该置办的,她得让陆谌过来一趟。
这回,沈沅决意以长辈的身份好好地责问责问他。
他到底是哪根筋搭错了,要这么没脑子地去针对他的五叔?
不管陆谌有什么样的理由,官人在她的眼里都是受了委屈的。
既是受了委屈,那她一定是要替他好好地教训教训,陆谌这个不肖的侄儿。
——
沈沅从云蔚轩处出来后,便见江丰也在外候着,一看便是要同她交代些书院的事宜。
这日的京师天朗气清,云物俱鲜。
沈沅今日却没那个心思去听江丰将书院的事,反是柔声问了句:“公爷前几日,是不是被陆谌弹劾了?”
江丰听罢,却是忖了忖沈沅的话意。
随即他连眨了数下的眼皮,恭敬回道:“回主母,却有此事,康平伯言辞激烈,说的那些话啊,可难听了。”
沈沅的嗓音蓦地冷了几分,问道:“都说什么了?”
江丰瞥见了沈沅的愠容,眼眸不禁微阔了几分,便可着他说的那些难听的话,又添油加醋地同身侧的美人儿讲了一遍。
实际上陆之昀能坐到今天的这个位置上,什么大风大浪没见过?且他此前的人生经历,就是大起大落,旁人好几辈子经历的事,都没有陆之昀三十几年的多。
鬼门关处都不知道徘徊过多少次了,陆谌这点小伎俩,陆之昀膈应归膈应,却是丝毫都不会放在心里的。
可纵是如此,江丰还是故作唏嘘地同沈沅道:“唉,公爷习惯将事情都掩在心里,平日还是个不浮喜怒的,可他越是这样,小的就越觉得公爷的心里肯定是难受的。”
沈沅赞许似的点了点头,亦暗暗地攥紧了拳头。
正此时,却见廖哥儿亦从二人的方向走了过来。
沈沅看见了他后,便招了招手,唤他过来。
廖哥儿犹豫了一下,还是走到了沈沅的身前,却在离她两丈之遥的时候,停住了步子,没敢再靠近她。
沈沅觉出了廖哥儿的异样,忙温声问道:“廖哥儿,你怎么还躲着婶母啊?”
廖哥儿连连摇着小脑袋,奶声奶气地回道:“我…我没有。”
沈沅温柔地笑了一下,又道:“那正巧,你现在就随着婶母去我的院子里,今日我也该教你课业了。”
说罢,便要主动地牵起廖哥儿的小手。
廖哥儿却是往后躲了一下,没敢再让沈沅牵他。
沈沅不解地问:“怎么了,为什么不让婶母牵你?”
廖哥儿圆亮的乌眸里已然噙了些眼泪,亦在沈沅温柔的注视下,哇地一声便哭了出来。
“五叔…五叔他不许五婶再亲自教我课业了…呜呜呜,他说要不然是再给我另择个夫子,要不然就去五婶的书院去同林编修治学…五叔就是不许我再跟着五婶学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