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那丫鬟被下葬后不久,便有自称是她家人的一个老妪跑到公府外大哭大闹了一场,嘴里还一直嚷着,说镇国公府的主母沈氏草芥人命,迫害了她的女儿。
沈沅听见消息后,便觉出了事情的蹊跷之处。
按说凭借陆之昀在朝中的地位,是不会有人敢到镇国公府闹事的,那老妪敢这么做,定是有人在背后刻意指使的。
且她指责辱骂的那些话,每一句都是冲着她沈沅来的。
幸而陆之旸那日恰好带着官兵们在公府附近逡巡,这才及时阻止了事态的恶化。
可路过的百姓们还是听见了那老妪说的每一句话,亦都认为公府主母沈氏恃宠生骄,动辄就责打下人,有个可怜的丫鬟还因此死在了她的手里。
到最后,有关沈沅的谣言传的也是愈发离谱了。
苛待寡嫂、不敬嫡母、欺辱姐妹、刻薄善妒……
任何同妇德相背而驰的批评和指责,仅在一夕之间,便在坊间传开了。
沈沅得知这一切后,还算镇静,每日照常地吃饭、睡觉,倒像是没受任何影响的模样。
可碧梧却实在是看不过眼了。
近来京中的各个世家也办了几场寿宴,或是满月宴,先前纵是知道沈沅有了身孕,不一定能亲自到场去参宴,却还是都会递请贴到公府上,以表对沈沅这个首辅夫人的尊重。
这般,沈沅也可提前备好礼物,就算人不去参宴,也可将心意传达。
可自打那个老妪在府门外闹了一场后,先前紧赶着巴结沈沅的那几个世家夫人,都没有递帖子。
原本沈沅就不是京师本土出生的人,还是从扬州府来的,这样的身份,在喜欢抱团的京城贵妇圈子里,是不太受待见的。
这些谣言一出,碧梧也明显觉出,那些夫人便开始有意地排挤沈沅了。
——
祈朝的军队班师回京后,已是两月之后。
得知陆之昀和乔浦得胜归来,小皇帝亦在燕翅楼下亲自地迎着这两位辅政大臣入宫。
乔浦衣前的补子绣着威风凛凛的彩狮,腰间佩着的青鞓革带上,还佩着牙牌和印绶。
若仔细地循着乔浦和陆之昀的眉眼打量,便能发现,这两个表兄弟的相貌上,还是有着相似之处的。
只是陆之昀的容貌生得要更冷峻一些,他的骨相和皮相虽然都极其的优越和英俊,却也因着那双深邃威冷的凤目,显得整张面庞很寡情,且带着不近人情的距离感。
乔浦自十五岁上战场后,便一直将胜仗需要天时、地利、人和这六个字牢牢地记在了心里。
鞑靼在入秋后一直都有在边境寻衅滋事,但乔浦也不理解,为何陆之昀会在这时就起兵出征。
直到大军在边境安营扎寨后,乔浦才突然得到了一个令他倍感喜悦,也很是震惊的一个消息。
他们刚率军离开京师不久,草原就遭逢了一场极为严重的雪灾,鞑靼人逐水草而居,却因为这场突然造访的天灾,损失了不少的牛羊。
木桀可汗的臣民大抵也有个五万余名,却因着这场严酷的雪灾,好几日都没吃过饱饭了,条件如此艰苦的情况下,他们还要拿仅剩的余粮去供养鞑靼的将士们。
鞑靼部落的困境,对于祈朝的军队来说,无异于是天赐良机。
实则此前乔浦和陆之昀还为着敲定出征季节的事有过争论,乔浦还是想让大军在春季出征,因为京师虽然地处中原腹地,但是军士们却不一定能耐住北地的严寒。
最后乔浦选择了妥协,也是因为他一直都很相信陆之昀在军事上的战略眼光。
当乔浦得知了鞑靼被雪灾侵扰的消息后,便觉得陆之昀这个表弟的直觉和预感准到,都有些可怕了。
他嘴上没说什么,可乔浦就是觉得,陆之昀一定是提前预料到了冬季的北地会发生些什么事,这才率着大军提前出师。
木桀可汗虽然只是北境的一个类似于藩王的部族首领,但是当他率着他部下的几万鞑靼人归降了祈朝,祈朝的诸位军士也都受到了鼓舞。
陆之昀此前就给小皇帝寄了信件,没让他在宫里为他和乔浦置办庆功宴。
小皇帝在燕翅楼下命太监宣了丰赏陆之昀和乔浦的谕旨后,陆之昀也同乔浦拜了别,便马不停蹄地前往了中级殿处。
高鹤洲已经坐在里面侯着他了,知道陆之昀回来后,肯定是要第一时间复批各地往朝廷这处呈上来的折子的。
这日京师的天际略显阴沉。
陆之昀进殿后,并没有立即坐在平素的那把太师椅处,反是眸色不明地看了一眼高鹤洲,低声询问道:“在冬日,还会不会下雨?”
高鹤洲面色一怔,不解地问了嘴:“你怎么突然问起这个了?”
他接着道:“你也在扬州做过一年的巡盐御史,应该知道江淮还有余杭这些地方,在冬日也是会经常下雨的。我们京师会好一些,但有时也会混着落雪降些雨…你怎么连这些常识都不懂了?还要来问我?”
高鹤洲调侃着陆之昀,却见他冷峻的眉目间,好似是显露了淡淡的焦急。
高鹤洲还未来得及起身询问缘由,便听陆之昀淡声道:“我突然想起了一件私事,要回趟公府。近来积压的这些折子,你一会差人送到我府上去。”
话音刚落,陆之昀前脚便已经迈过了门槛。
高鹤洲紧随其后,却还是没有追了上去。
他微微地振了振宽大的官袖,亦噙着淡笑无奈地摇了摇首。
还私事。
陆之昀说的可真够道貌岸然的。
他早就看出来了,自陆之昀结婚后,但凡这天上有些要下雨的迹象,他便会第一时间往府里奔。
也真是够疼他那位夫人的了。
——
槛窗外,落雨混着细雪,正淅淅沥沥地沿着檐钩,落在了青石板地上。
沈沅无助地躺在拔步床内,巴掌大的芙蓉面正对着里墙,亦将纤白的手轻轻地覆在了隆起的肚子上。
虽说冬日并没有雷声,但外面的雨却是不小的,她心疾的症状是有些严重的。
若是她没怀身子,这些病痛忍一忍便好。
可是母亲身子难受,肚子里的孩子也是能感应出来的,现下,沈沅的胎动就格外的厉害。
肚子里的孩子一直在踢她,仿佛也要坚持不住,急欲从沈沅的肚子里跳出来似的。
沈沅柔声地安慰着肚子里的胎孩,希望能让它的情绪缓和下来,眼泪也悄无声息地溢出了眼眶,洒满了双颊。
“宝宝,你父亲就快回京了,你再坚持一下…是娘身体不好,连带着让你也跟着受罪……”
沈沅的声音越来越低,对未来要发生的事也产生了恐慌。
眼见着冬日就要过去,春日即将来临,这意味着雨季也要来了。
她生产的日子应当就是在春日的雨季里,如果因为心疾,在产房使不出力气来,孩子就很有可能会难产。
沈沅越想越无助,亦痛苦地微颤着两只纤白的手,将它们覆在了面颊上。
陆之昀不在她的身旁,除了哭,她真的什么都做不了了。
正此时,沈沅却倏地觉得,有人好像将拔步床的床帷掀了开来。
她艰难地回身看去时,却见陆之昀竟是站在了床侧,男人冷峻的眉宇紧紧地锁着,身上还裹挟着冬日的寒凉气息。
在陆之昀即要将躺在里面的沈沅用臂膀捞在怀里时,沈沅却先他一步,想都未怎么想地就扑到了他的怀里。
“官人…您终于回来了……”
她的语气带着软软的哭腔,陆之昀将她小心地拥住后,亦明显觉出,除了那个高高隆起的肚子,沈沅身上的其余地方都瘦了许多。
陆之昀用指骨分明的大手轻轻地拍着妻子瘦弱的背脊,眉宇又蹙了几分。
明明在他离京前,沈沅好似是胖了一些的。
怎么这两个月过后,她竟是变得憔悴虚弱了这么多?
二人现下呈的这个姿势很容易就会碰到沈沅的肚子,故而陆之昀安慰般地吻了下美人儿肌肤温腻的额侧后,便担着她的腿弯,将沈沅小心地抱在了身上。
沈沅心疾的症状消失后,整个人也坐在了陆之昀修长且结实的双腿上,男人则从身后小心地圈护住了她,右手也绕到了她的身前,轻轻地覆在了她的肚子上。
屋外的雨雪还是没有任何的颓势,陆之昀这时在她的耳侧问道:“我不在的这两个月,京师下过雨吗?”
沈沅渐渐止住了涕泪,纵是被陆之昀护在了怀里,却还是因为适才的那遭,显露了几分羸弱之态。
听陆之昀这么说,她亦隐隐印证了自己此前的猜想。
陆之昀择在冬日率军队去北境,就是怕京师下雨时,他会不在她的身侧。
沈沅摇首回道:“没下过雨,就今日下了些雨,但是官人您及时赶回来了。”
陆之昀听罢,却用左手攥住了沈沅纤细易折的胳膊,又问;“那你怎么瘦了这么多?”
沈沅抿了抿柔唇,待缄默了片刻后,她并没有回复陆之昀的问话,反是关切地问道:“官人,妾身觉得您好似也瘦了些,您在战场上有受伤吗?您回来后,妾身还没好好地看过您呢……”
陆之昀的及时归家,自是让沈沅倍感喜悦的。
这也并不是因为他在下雨时能护住她免受心疾的困扰,而是她活到这么大,也终于有了一个能够等待的人。
她和陆之昀的这种关系,也能让她名正言顺地守着他,等着他,她的生命中,也终于能有一个这样的角色了。
沈沅说罢,陆之昀便见适才还泪染轻匀,柔弱无助的妻子这就要拧过身子,要去查看他的状况。
他只得无奈地攥着她的两只胳膊,不再让她乱动,低声制止道:“雨还没停,先别动。”
等京师的这场雨夹雪终于停歇了后,沈沅便用双手捧着陆之昀的脸看了良久,还仔细地察看了他身上的各处,确认了陆之昀并没有受伤后,这才被男人温声哄着,又躺在床上睡了一会儿。
趁着沈沅入睡的时当,陆之昀去了趟歧松馆。
高鹤洲已经命舍人将折子送过来了,陆之昀边拿着纸笔,边将江丰唤了过来。
他边批着折子,边询问着沈沅的现状。
寇氏许是知道自己的院子里有陆之昀的眼线,近来做事都很谨慎,且那处人手有限,有时也打探不出她到底想做些什么。
但是杜婆子的碎嘴之语,却还是让眼线听了过去。
江丰站在书案的一旁,恭敬道:“近来夫人在京中的名声很不好…属下有意去制止,但谣言这种东西,一旦传开了…就很难再……”
陆之昀的表情还算镇静,沉声问道:“都说她些什么了?”
江丰如实回道:“三夫人院子里的杜婆子说,说夫人是有娘生没娘养,所以才会这么不容人……”
话落,陆之昀沾墨的动作顿了一下。
江丰掀眸看了眼陆之昀的表情,又道:“她还说…说夫人是薄命相……”
“啪嗒——”一声。
陆之昀终于撂下了手中的执笔,冷声问道:“杜婆子说的?”
江丰颔了颔首,也瞥了眼案上躺着的那根狼毫笔。
却是发现,那根笔已经被陆之昀掰断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