施必昀接到电话的第一反应是有刀在手,她就能即刻把周恪剐了。
饶是她的认知里,这么些年,那厮干出再荒谬的都不稀奇。
而眼前,姊妹照面,她看必齐的样子,毫发无损且安然无恙,心里又擂起了退堂鼓。
下山的路是必齐开的,必昀坐在副驾上。起风了,山野良宵的风很大,必齐开了天窗由风进来,空气里能闻到露水的潮与土壤的腥。
视觉效果,天上的星子,一颗颗往地平线掉。必昀光顾着回头看,以至于必齐主动开口说话,都无甚准备。
她说了香港那晚的事,寥寥几句无波无澜。
“这就是我回来几日始终封闭的原因……我几番想过向你坦诚,或是像小时候那样,难受了就找姑姑哭诉,不懂了就求姑父指点。而事实我没有足够的勇气,怕外人眼里的我,终究不值得包容,不值得谅解。”
更胆怯她到底不是必昀,当年犯出泼天的糊涂账,命回来了,大家还是一笔勾销。
人心终究是狭隘的,也很矛盾。这样的必齐就是在矛盾,她一点不执念成为他们的家累,又多少有点贪图这份归宿。
正如那日,她和唐泽在家装栏目里看到的,那样的灯火可亲,
她也向往呢。
“你早该告诉我的。”必昀说,你觉得错出再大的不该,能和我当年那事比嘛?
记忆绝对有偏差的话,必昀的记忆却新鲜如昨,那年,她因为喜欢不到一个人,偏执得差点送了命。
必昀明明是个最骄纵最不羁的性子,在喜欢或爱里,也该是骄傲的、不卑不亢的。可她就是错了,一念差池了,她告诉小妹,人非圣贤孰能无过。
舅妈去世到你去到徽州那几年,姑姑姑父也时常和我说,他们其实很失败。
作为父母,作为家长,哪怕外界口碑再好,一个必昀,一个必齐,两笔活生生的现实账就清缴得他们威信扫地了。
必齐依旧不想把问题追究到孰是孰非上来,她摇摇头,“天底下大多亲子关系都趋近于无解吧。看过贾樟柯一句话,‘我们亲密,在彼此的对抗中;我们相爱,在无休止的争吵中;我们牵挂,在我摔门离去的瞬间’,
甚至任何情感都能以此类推。比如同事关系,比如朋友,比如感情又上升到婚姻……”
所以人的缘法,正如周恪方才所言,万万不要疏于表达。
必齐唯独感谢,那时去寄读前,她和姑姑说,如果她当真跟了妈妈,现在的人生也未必会有解。
反而是姑姑涂改了齐齐一笔,给她以流金般童年岁月。
至于其他,往后余生,她说没多想。
小卒过河一步步拱罢。
生活不像姑父写小说,很难蓝图一个大纲再照本宣科。它是由很多个“想不到”环环相扣的。此刻的必昀就满满计划打乱感,她赶着回家赶ddl呢,又好想进门踢了高跟鞋就躺平,但不能够呀,还得爬起来卸妆!
这该死的周恪,逼得她全乱套了,“然而我又无比感谢他,不是今晚这遭,我可能永远听不到你这段话。”
此时此刻,姊妹不约而同地明白,周恪就是在替她们拿和。
浮动的云隙里,伏着新月,始终孤随着她们跑动的身影。必昀定定望着必齐,“说实在话,我从来没想到你会欢喜周二,没想过你会欢喜他什么。”
“或许,我是贪慕和他度日时的那种自由……”
亦如彩虹之于暴雨,是出口,
妈妈之于必齐,是蝴蝶,
柳梦梅之于杜丽娘,是束缚囹圄外的释放。
直到今时今日,必齐才领悟,任何想解脱或者独立的意志,都不该以有没有人指引而转移。
哪怕这山路漫长无光,这黑夜暗无天日,她也得自己下山,去到那人世间。
“那周恪呢?”必昀问她。也许性格上,你正需要这样离经叛道的人;
可是论家世、论命运,你栽进去就是在重蹈覆辙。
夜归的山路人迹罕至,回首去看,山顶灯光远到很渺小了。但它依旧在那里,不来不去。
必齐没径直回答这话,而是告诉必昀,小时候你带我看《乱世佳人》,分析白瑞德在思嘉人生中的角色,我至今印象深刻,你说他是“见证者”。
是的。从始至终,他没有刻意参与到思嘉的人生里,却总是在思嘉每个重要转折点,不期而至;
更没有去摆布思嘉的命运。
周恪也许就是这样的存在。
眼下,必齐向姐姐披露一个秘密,一个从来不为人知的秘密,“高考结束那晚,我给他发消息,说要去赴约当时和他的承诺,去找我喜欢的人……”
可是周恪并没有收到,他换了微信个号,
那条消息也石沉大海了。
回头想想,或许一切都是老天在安排。有些人注定要迟到,有些人哪怕陪伴多年,蝴蝶扇动了下翅膀,你们也注定擦肩,别后在茫茫人海。
*
五日后,必齐参与跟踪的项目,来到了二期移交阶段。
工作室说是自立门户,但一直挂靠着设计院,按规矩,项目融资及业绩汇报都要透过那里。
移交完毕,院方负责人也得犒赏员工,一并设宴答谢资方大佬。
纪丰泽将酒局定在佥丰楼。
钦点施必齐一同前往。他说你总要学学的,学些人情世故,高手过招,而最好的机会莫过于生意饭局。
所谓得人脉者得天下。真大佬的合同有九成都是在酒桌上签下来的。
必齐没过多表态,领导有任务她去完成是应当应分。然而,她也明白这其中分外的人情照拂,是周恪的面子。
哪怕他先前信誓旦旦,纪老贼任人唯贤,与他无关。
六月天的上海已经很热了,必齐被姐姐逼着穿了件黑色V领连衣裙,裙子还是姑姑在太太圈里托人高定到的。很紧的size,姑姑说她穿最合衬,那双直角肩多少人歆羡不来的。
这向一家子相与起来,倒是比前些日好多了。
齐齐和周家兄弟的纠葛,必昀还没和父母通气,但辜曼玲多少眼尖觉察,老幺该是有动静了。
他们家的老先生两耳不闻窗外事,她不行,动辄就哲学大师上身呢,教诲必齐与人磨合要推其短处。
不能一味被外在的光环遮蔽了双眼,这是老祖宗的经验。
轮到当今社会,通俗点的说法就是,记得张一眼银行户头上的底牌。
别说门当户对太封建,它恰恰是历久弥新的永恒真理。
姑姑扯这些恋爱经,必齐都是多听少言。也跟着领悟到,姑父正是需要这样的女人,冷性子和热性子互补,日子才能燃烧出生命力。
小时候,家务宴上,必齐就听姑父说过,姑姑和梁姨该是很相似的。
不论品行,单论那颗玲珑多窍心。
小小女子轻易就能玩转一整个家庭,
堂堂须眉,倒不若彼裙钗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