车里放着某首乐队的歌,这支乐队很特别,成员都是浙江人,歌词也是,吴侬软语。
周恪洞开了左侧车窗,由着温柔乃至狎昵的调子吹糅在晚风里,
也由着必齐瀑一般的鬈发,被吹乱,如同浪涌散在风里。
她局促地去捉,也恨恨地看着周恪,恨他让她这么狼狈。
可是有人就欢喜这样呢,看她丢了包袱、跌下云端,周恪受用极了,“你还没回答我。”
“凭什么你问我就要答?”
“因为很重要。”
他拽过她的手,捏她指骨在手心,目不斜视地看着她。此刻他更像是一个做题攻略的学生,翻开答案,不要一个“略”字来敷衍他,要最最不厌其详的过程,
而过程就是,“你笑了,齐齐。”
“我没有。”
“你有。”
“……”
“你的嘴巴会撒谎,我的眼睛不会。”眼见为实,周恪俨然一个甩证据的控诉人,逼得必齐百喙莫辩。她确实笑了,那个笑是本能也好,死水微澜也罢,它就是心动的蛛丝马迹。
于是,接受审判的人,除了示弱投降,别无他法。必齐屏着呼吸抽离他,“周恪,你别来招惹我了好不好?”
嗯?这叫什么话,“不好。”
“你用招惹二字,我也不高兴听。是看不起你自己还是看不起我?要么你现在就告诉我,施必齐这辈子都不想和周恪有瓜葛!像那天在戏院,那样的冷漠冷心,你再来一遍,我就是第二个贺佐明。”
“我数三二一,不说就不作数了。”
下一秒直接从三到一。
“……”这个人,就是泼皮至极,顽劣至极。
当然,眼前,必齐只看到他切切地图谋自己,却不知道,周某人这样剑走偏锋的手段,还真真是头一遭。
或因为他不屑贺佐明用过的俗套伎俩,或因为对待施必齐这样凡事分寸在前的小孩,就得剑走偏锋着来。
十余年的陪伴,施家人都未必有周恪了解她。
外人谈起施家老幺,最最刻板的标签,无外乎命苦、内向乖顺、心思沉;
只有周恪清楚,她的成长路线就像是那极端醒目的红绿配色,红也红得秾丽、绿也绿得深沉,无论哪个极端,都豁出去过了。
他唯一缺憾的是,她十六到十九这三年,因为他急功近利地忙着功名仗,也因为二人年龄差使然的代沟,有意无意,他疏远了她。
就像是那日在订婚宴上,步子大的人,轻易就把步子小的甩掉了。
导致他今日慢下脚步再看,后悔也唏嘘极了。唏嘘那句戏词的谶言性:
一个江湖老,一个“白了头”,
光阴不曾有一秒得饶过人。
必齐不动声色地退到门边,随时要逃状,她干脆点破他,你的三分钟热度迟早会凉掉的。
不然,这十年都过来了,你去哪了?
不然,都说你是悉心照料我长大的人,如父如兄,可那三年,你不还是轻易忘了我?
“不是,我要那时候就对你动了歪心思,我他妈成什么了?禽兽嘛!”
“你就是禽兽。”必齐骂他,就像各路垂涎唐僧肉的妖精。
周恪笑出声,松松领带,垂眸也逗她,“会还是你会,骂人其实是夸人。夸自己是唐僧肉也连带夸我妖精。”
“你很得意哦?”
“嗯,很得意,起码姓贺的无福听到这些。”
他就是狗贼,连最卑劣的胜负心都无谓地摆在明面上。这一句,惹得必齐不禁破功了,嘴角无奈地背叛出笑意。
某人即刻欺身过来,伸手拨着她下巴朝自己,“好家伙!我们齐齐今天开心得很呢,笑两回了都。怎么办,我这么个得陇望蜀的贪心人,还想要更多更多!”
风里有街边送进来的栀子花茉莉花香,每到夏夜,市井都有小商贩摆摊叫卖这些花。
这浓郁又平淡的烟火气,像歌词里徐徐唱的:
枚枚碎碎的沙龙香,
夏天过去无声响……
也像彼此烈烈博弈的气息与目光,贪图着的,躲闪着的。
车子顶灯的光,只明昧在他们这里,周恪揪住她衣领边松散的一缕长发,那一撮浓墨的颜色,从她水蓝色衬衫上剥出来,绕在指尖,把玩摩挲。
必齐只有说些题外话,去分散气氛,“这个乐队叫什么?”
“凭什么你问我就要答?”他学舌她的冷漠话。
“……你爱说不说。”
好吧,到底在无情这块,她棋高一着。周恪微微使力,扽着发丝及主人挨近自己,“还潮,叫还潮。这首歌叫《八月夜桂花》。”
唔,倒是蛮别致的。必齐说,这名字一听就能代入到江南乌苏的黄梅天,潮乎乎的、汗津津的。
她的声线已然在发抖了,摇摇欲坠,像晨光下荷叶上欲破掉的露珠。
全因身前的人,我行我素地在暧昧着她。
周恪于无声处里,将那一撮头发缠进了领带领结,目光再乜着她鼻尖的汗珠。
他是耍计谋要她自己来取,结果这小孩全不买账,猛地扑过来,捞起他领带,报复性地揩掉鼻尖的汗,再扔还给他,至于头发,“扯断罢!”
呵,有人嗤笑,“施必齐,你他妈弄脏我领带,你给我洗,赔!”
小孙全程旁听后座二人的纠缠,很尴尬也很意外,意外从来倨傲世故的人,也有这般小儿科一面。
心甘情愿哄着个小孩,三十岁的人,把自己的心气矮到二十岁的层面里。
然而小孙不懂,周总到底几成真心,几成假意。
是真心的话,那么,为何还不跟那些莺莺燕燕择干净;
假意的话,又为何劳累了一天,回城时都呵欠连天了,也偏要见到人再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