多年后她在华盛顿一条僻静的街上看见一个淡棕色童化头发的小女孩,一个人攀着小铁门爬上爬下,两手扳着一根横栏,不过跨那么一步,一上一下,永远不厌烦似的。她突然憬然,觉得就是她自己。
……她像棵树,往之雍窗前长着,在楼窗的灯火里也影影绰绰开着小花,但是只能在窗外窥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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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六是农历初八,夏至,姑姑张罗出门的时候,必齐正在看书,
张爱玲的《小团圆》,初中时从姑父书架上借来读过一点,好几年了,那些压褶与折角还存在。
划线也在:
他走后一烟灰盘的烟蒂,她都拣了起来,收在一只旧信封里。
姑父从前老烦这样的阅读习惯,认为不爱惜书。必齐每每受此责备,必昀会头一个出来袒护,书买来就是要人看的嘛,都像你似的在架子上吃灰?就划就折,死不了!
原则上,齐齐很感谢姐姐的恣意、泼辣,但也难免嫉妒她,像响晴的天,晒不到的她是黑夜,浓不见底地黯淡、无光。
调休日姊妹难得都在家,姑姑要带她们去拍照,也不算全家福,就是两代女人的合影。
辜曼玲的太太圈名媛居多,平素最多的话题也是吃穿经。要说这世上当真有谁应了那句,岁月从不败美人,必齐心里只有两个人选:
“上帝的杰作”费雯丽,
以及姑姑。
也正因她驻颜期过分地长,红花绿叶,姑父才会耿耿于怀。愈来愈垂老的人,像个坏了机括的怀表,皮肤松了,别不住时间。
“不,我老了,”姑姑对此当之有愧,“哪有什么岁月从不败美人,都是拿钱堆砌出来的。”
她说现在这个家最美的人,该是必齐,二十岁的齐齐当真好看得不像话,饶是再浓颜的必昀,也未必抵她七分。
有时,辜曼玲会表现得极为矛盾,她是再俗套不过的母亲,亲闺女永远第一位,但当着姊妹俩同在时,她永远“偏心”,拿必昀去烘托必齐。
这样的“偏心”,必齐看在眼里,受在心里,残忍也没辙。
这就是做人的分寸与取舍。正如姑姑后来对必昀说的:你舅妈在,或许我们还是会和齐齐龃龉,因为我们不会肯她走,回到生母身边。
亲子之间注定有些劫,只是老天改了一笔,用梅绢的死去反转了。
不到最后,谁也难说,是不是最好的安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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照相的是个年逾花甲的老师傅,只比这家复古照相馆年轻十几岁。
施辜当年的婚纱照就是在这拍的。
姑姑甚至打趣必昀,回头你结婚了,也过来。
“可别,这店还不晓得能不能苟到我结婚。”当着人老板唱衰,很没品,但必昀只想表达,她和项逸飞怕是要黄了。
必昀和项医生是朋友局上结识的,俊男靓女,相貌出身及条件,都无比地登对、合衬。
坏就坏在,两个都是大忙人,有时一头难得闲落,一头又去忙了。
必昀还算个乐天主义者,她自嘲,每次旱了好久跟老项上个床,都恨不得像冯巩每年春晚的保留节目,大喊“我想死你啦!”
偶尔约顿饭吧,板凳没坐热,那头项逸飞电话就响了。
某某科要急会诊,他再好几通电话周转下去,劳人家把急会诊通融成较急或者普通,又得问病人的生命体征如何,那些血淋答滴的医学名词,大剌剌在餐桌上泼出来,必昀胃口全跑没了。
挂断电话,得,别吃了。
但项家父母倒是催得很紧,因为医生这种终身性职业,早婚早育是大势所趋的保障。
“说实话,他这人太无趣了,”照相馆里最古董的剃头椅子,必昀坐在上面,姑侄在挑衣裳,“过不到一个锅子里,很闷很正派,该是齐齐的理想型。”
有人即刻一脸我不是我没有,“怎么就是我的理想型了?”
“不是嘛?你敢说你不喜欢翩翩君子?”
是的了。齐齐这些年审美都没变,还停在年少时,欢喜清朗的人,铮铮铁骨的形象,大抵也是现实不圆满的一种心理投射。
而必昀,她永远逍遥洒脱,相比爱自己的,更想要自己爱的。
要问她青春期为个没有结局的感情要死要活,是否后悔,她的答案依旧如故,不悔。
祸兮福所倚。事后找补的如果都不重要,重要的是,她成年后的感情观会远比旁人清醒、坚韧。
注定要遗憾的覆水,就撒手,由着去罢。
必昀真情实感地在那里小作文,一是为了鼓舞自己,早分手早解脱,二也是说给小妹听的。齐齐回来这几天,姊妹交心依旧没越过家常层面,她也不清楚,必齐现如今的感情状态。
从前总有人说她们像郭靖的一双女儿,大的郭芙刁蛮任性,由爱生恨就挥刀卸了杨过一只胳膊;小的郭襄内敛温润,哪怕杨过答应她三个愿望,她要的也是对方万万珍重,不能自弃。
不同的是,现实里的“杨过”回应了这份感情。
对此,必昀未知全貌,唯一知道的是,必齐两月前去到香港,回来就病恹恹地结束了。
也说是迟早的事,这段感情,像瘦瘦的烛火,徒手一掐就灭了。
必昀真心评点,“说实话,周家弟兄二人,大的更适合你。”
是怎么驴头不对马嘴地来了这么一句呢,因为她喝完奶茶,放杯子时,闻到身上淡淡的小龙虾味道了,才想起昨晚小妹说,是周恪请的。
啊,这家用的什么香料呀,该不是新闻里说的“罂/粟壳”吧,要死的,隔夜还在!
必齐难堪至极,“胡说个什么?”
再者你小时候不是最最讨厌他的嘛!
“呵,小时候的爱憎恨,放到今天还在,那该是多不幸的人?”必昀这话很不务实,事实上,她是因着周恪公司给他们饶了好几笔咨询大单,才不得不向“金主”低头。
“我只是比方,比方懂不懂?不是真把你许给他。”
因为单薄脆弱如必齐,她无疑需要一个足够胆气的人物,
不怕落不是,看准了,就定要弄到手。
必齐一句话也没说,最应急的举措就是沉默。也气恼,恼有些人成了狗皮膏药,当面甩不掉,私人空间里,还是处处阴魂不散。
姑姑最后帮她挑了一件九十年代最摩登的粉色婚纱,很港风很复古,穿上你就是港片里最风情的靓仔。
头发也得配套做样,烫成小鬈上摩丝。
姑姑忽而问齐齐,“想什么呢?这么入神。”
必齐回过神来,最后恍惚审视的一秒目光,停在姑姑帮她拨鬓边碎发的手指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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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日后一个上午,纪丰泽来到必齐工位,管她要相关手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