昨晚必齐没睡好,她有些认床。
这些年无论去到哪,都要好长的适应期。
于是今早就起晚了。
姑姑还记着必齐的报到时间,七点不到叩门喊她,起床吃早饭。
特为买的包脚布和咸浆,全是齐齐小时候爱吃的。
她知道,一家子都在迁就她。因为姑父老早步入养生梯队了,非五谷粥不吃的,连姑姑欢喜腌制品他都不肯的,但今日也难得屈就点“垃圾食品”。
这类路边摊在老先生眼里从来都是吃尾气。
餐桌上施少庵翻着报纸问必齐,工作是谁引荐的?
一位合作过的设计大佬。
那没事了。姑父原以为是周恪的人情,是的话他得请客还人家的。昔年忘年交的二人,自从周恪接任业务繁忙、老施也逐渐淡出江湖起,几乎回回联络都是因着必齐的事。
“哼,他倒是没得比小时候了。”老施吐槽起这位逆子顶熟练不过,熟练之下就是惋惜,想那时,多活气赤诚的少年郎!如今成天钻营人心、尔虞我诈、阴谋阳谋的。
活脱脱周孟钦的复刻版。
说到老周,那日齐齐毕业典礼上,他们还会过面的。
周孟钦这个人,唾沫所到之处寸草不生的。上来就歪派施少庵,老兄弟倒是数数,这都驳我多少回面子了!两个手用不过来我借你,还不够就上脚……
施少庵如何能说清爽,文化人对奸商骨子里地看不惯,说要搞实景昆曲无外乎想赚钱,挂什么发扬文化的羊皮嘛?
我上回说过了的,昆曲就不该在园林实景里,其精髓就是如真似幻虚化留白呀。
梦之所以说梦,就是它比现实多层虚无缥缈的意境。
这一点,施少庵说,钱眼里的粗人理解不了。
夏虫不可语冰。
“最后大概记仇了,话别之际,竟给我来句‘亲家老爷保重’!”姑父揩着老花镜鄙夷,话没说完,必齐就猛咳着丢开豆浆,
呛到了。
……
原谅她盹个午觉,梦里都能续上早晨的伏笔。
拉灯般的黑暗里,鼻息捕捉到熟悉的檀香与烟草味,继而是某人低低地发难。
手与呼吸一并摩挲她耳垂,谑道,“梦到谁了?嘴角还有口水。”
果然,周恪看到西装里的人即刻伸手进去,发现被骗了,就挣扎着要出来,“拿掉!闷得我喘不过气了。”
“所以是真的梦到谁了,才会轻易着道。”他双手扪到她脸颊部位,轻轻按一下,才徐徐揭开外套。
黑色真丝里衬下的施必齐,长发凌乱慵懒着,完美诠释了云鬓半偏新睡觉的意境。
逆光的光晕下,她看着周恪的容颜逐渐俯低到眼前,还有点懵,“EAC是你们友司嘛?”
“不然呢?你猜老纪是怎么和我说你不记得他的,‘真是贵人多忘事呀,还是说,我他妈就一点记忆点都没?’”周恪侧身离开她工位,就近单手拖过一张椅子,架腿落座。
他今日穿着浅灰色衬衫,袖口随性卷到肘弯,俨然才从酒局下来的形状,身上似有若无的酒气。
流氓遇上酒,双重杀伤力。周某人大言不惭:
“原想着过来转转就回去歇午觉,这下倒好,齐齐,你让我待会的梦还怎么做?”
“爱做不做。”必齐翻白眼,到包里翻出便携镜和小梳子,潦草打理了下头发。
新员工百分百的元气与觉悟,她今天一身制服西裤,妆容也是通勤类型的,很淡很精神。
扎好马尾的时候,周恪抬手去到她鬓角,把一缕碎发掠到耳后,
目光从她眉心到唇角再到襟口的工作牌证件照。
本该是再自然不过的动作,但如此气氛下,很难不暧昧,不熬人。
必齐别过脸,后来干脆转过身,背向他补口红。
周恪闲适且笑,“老干部。”
说她是独一份把衬衫扣子系那么板实的,一粒不剩,扣到顶,倒是能省点空气税了!不知道的以为这是什么政府口单位呢。
说罢就起身,双手重重地落在她椅背,把椅子旋转掉了个,面对面问她,“新工作感觉如何?”
必齐啪地阖上口红盖,“还不错,方向很对口,同僚很友好,餐补很大方。”
“就是通勤太长,加班也多。”有人替她补充。
“你好像很了解?”处处疑点处处破绽。
“说过的,友司。”
“所以我为什么要记得纪总?”
周恪抱臂在她跟前,微微玩味状,提醒必齐,再想想,往高中那会儿想。
笔挺站立的人,衬衣料色都薄的缘故,身材线条影影绰绰的,难免招人多张个几眼,必齐没来得及收回,就被他逮着了。
周恪:“看我?我身上哪里写了答案嘛!你倒是说说看,写在哪我脱哪,方便你看清楚。”
“……”有人的样子,简直下一秒就要报警。
不好意思,她着实想不起来了。
“你看你对我的事一点不上心。”
纪丰泽比周某人多个五岁,是梁赛君师兄的儿子,也是她举荐给周孟钦,来当个特助的差。
早先周恪因着疑心还百般不亲信,后来全看实力说话了。二人也挑明过,所谓商场没有永恒的敌友,哪天你要是背弃我,那对不起,刀能插两肋也能捅背后。
老纪对必齐也不过几面之缘。某一回是大少爷娇滴滴地不想步行回公司,让纪丰泽来接他,看到的,
看到一高一矮的大小两个人,必齐当时还抱着个花盆,卖力亦步亦趋的样子。
纪丰泽说,没什么比这个场景更好地cosplay了,里昂和马婷达。
后座上的周恪没好气,踹他椅背:
首先,她没那么小;
其次,我有那么老???
倒也难怪必齐没印象,她压根没留意他的,或者说,当时那个情形下,她全没有心思。
周恪快速岔话题,在她眉心捏个响指,“想不起来就别为难自己,今晚要加班吗?”
“不用。”
“好,晚间我来接你。”
“不用。”
“等我。”
“……”
不多时,纪丰泽就“姗姗来迟”了,甫进门,哥俩状似不约而同地惊疑,“哎哟,今儿个什么风向呀,把你刮过来了?”
工作室在一栋甲级智能化写字楼里,进来得过重重门禁。矜贵的人满嘴吐槽,把我当泼猴上南天门呢,前台报名字都不管使了。他说这回过来是有正事的,想让老纪包办一个室内设计项目。
他们单位囊括的业务板块很多,园林设计不过一个小小分支。
公事公办闲话休提。周恪立马就把户型图拿给他端详,也无谓那明晃晃的禁烟标识,点了根烟,叼在嘴里,纪总由他去。
“这房子你住啊?”纪丰泽不敢苟同,地段就在这附近,短期内功能融合及升值空间都不高,看控规图就知道了。说周某人该不是昏头了,钱是大水淌来的!
“得了吧,给你开单怎么还屁话啰嗦的。”
“少爷,说真的,不值当。”
“你住还是我住啊?”
纪丰泽自觉闭麦,也是他干操心了,跟个“何不食肉糜”的人数柴米贵。周恪光车子就好几台的,其中一辆阿斯顿马丁,国内补完税能落地个D级车了。
房子更不必说,在苏州金鸡湖畔还有一套园林别墅。纪丰泽笑,大概狡兔都得三窟吧。
当然你不是狡兔,是老狐狸生的狐崽子。
周恪吐一口烟,不咸不淡的眉眼,在萦萦烟雾后,“你当我想你呗,就近驻扎,有空了,散个步就来望望你。”
“信你有鬼。”
必齐这才恍然大悟了。
根本不是因为唐泽先生,也没什么举贤荐能一说。
自始至终,都是他周恪布的一盘棋。
被算计的人很不开心,说不上来地躁郁,心里好像什么缎子落了灯火,滋滋地燎开。
她再看看周恪指间焚燃的烟头,那点星火已然很瘦了,下一秒,被他冷手揿在缸皿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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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施家那晚,姊妹俩挨着一头夜谈。
必昀问过小妹,你眼下最由衷的打算是什么?
团圆团圆,中国人对家的概念从来是个圆。个人是一颗石子投湖的话,那么周边一圈圈的涟漪,或远或近,就是你割舍不掉的亲缘关系。
阖家美满,一道团圆饭;
冰释前嫌,照样团圆饭。
可是必昀看得出来,齐齐肉眼可见地不适意。这种不顺意绝非他们一团和气就能弥补的,也绝非一家子说着迁就,她就能即刻认领“自家人”的。
再想到她户头那夸张的存款,必昀才多了个心眼。
她说想独立嘛,这种心理再情理不过,我像你这么大的时候,也天天磨着老施放我走呢。
他们也不中留我。这话怎么说呢,这年头早不作兴膝下承欢那套了。亲子关系里,相比孝顺,更重要的还是互相尊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