廪生在濮才良私牢之中已经待了半年,已有灯尽油枯之兆。所幸濮才良还未动过直接杀害的念头,所以虽然伤势无力回天,断指和断腿再无转圜余地,好歹性命无虞。
忍冬寻来给廪生治疗的是一位老大夫,哪怕是行医多年,这位老大夫看到廪生之时还是吃了一惊。老大夫自然能够看得出来这个躺在榻上的人必定受到的是牢狱之刑,金陵中能设有私牢的世家,没有一个是他这样的小大夫能惹得起的。为避免惹祸上身,他当即准备拿起行当离开。
还是王巍将刀柄横在大夫的面前,冷着脸出口威胁道:“你帮他治,不会有人来找你的麻烦。你若不治——”
那刀柄上的龙头凛凛生威,老大夫吓得面如土色,腿如筛糠。伸头一刀,缩头一刀,老大夫心中暗暗叫苦,自己怎么这么时运不济,摊上了这么一件差事。
也不知道真的帮着诊治了这个伤者,来日是否多有祸端。
沈怀玉踏进这间屋子的时候,就看到有些瑟缩的大夫正在为廪生查看伤口,大夫看得很是细致,将粘连在一起的伤口细细翻看,廪生脸上隐隐沁出冷汗。髌骨被剜,指骨折断,沈怀玉几乎想象不到自己不在的这段时间廪生受到了多么大的痛苦。
但是廪生在看到沈怀玉进来的一瞬间却好似忘却了正在经历的巨大痛楚,他挣扎着想从榻上起身,因为这样的动作,他原本有些愈合的伤口又崩裂开来,隐隐透出里面的血肉。
沈怀玉看到他这番动作赶紧到廪生旁边,旁边的大夫也在这时看到了沈怀玉,只觉得这群人甚是诡异,一个丫鬟,一个刑犯,一个刀客,现在还加上一个贵女,怎么看都凑不到一起去。
而且,这个贵女长得还这么的貌美。在金陵,长得貌美不是一件好事,谁不知道金陵太守濮才良是出了名的好色,府中姬妾各个都是如花似玉,无论是良家姑娘还是烟花女子,只要被濮才良看上的都没有什么好下场,难逃他的手掌心。
大夫擦了擦额头上的冷汗道:“这位伤者,身上太多的伤口几乎是深可见骨,依我看,为了愈合,还得用圆针缝合起伤口。”
沈怀玉沉吟片刻,“那便缝。”
廪生听到这话手指略微蜷了蜷,然后他用手勾住沈怀玉的裙摆,“你说过,回来告诉我的。不要,食言。”
沈怀玉听闻这句话苦笑了一下,她能告诉许南牧自己的身份,因为他们之间有共同利益,如果自己不告诉他自己的真实身份,掣肘颇多。况且许玲珑没有可能知道沈怀玉身前所做的事情,许南牧除了相信自己别无他法。
但是对上了廪生,沈怀玉却不知道怎么和他开这个口,大概是因为近乡情怯,又或者是因为不敢想象廪生知道了以后的反应。
想到这里,沈怀玉又不禁想到,倘若……倘若宋临云知道了自己从来都不是他的未婚妻许玲珑,还只是一个鸠占鹊巢的人,会不会会觉得后悔呢。
她的前世被人唾骂耻笑,所以她太害怕了。
她太害怕宋临云来日知道自己是谁,会后悔。
自幼顺遂的沈怀玉,在金陵力压众多学子高中解元,若不是承德帝为了避讳,她甚至可以三元及第。
以一介女流之身位极人臣的沈怀玉,对上宋临云,还是会心生怯意。
沈怀玉拍拍廪生的手,“你先让大夫给你缝合,我不会食言。”
廪生抓住她裙摆的手不肯放,执拗道:“先,告诉我。”
沈怀玉和他对视半晌,自知倘若自己如果不告诉他真相,廪生肯定不会愿意先行缝合,叹了一口气,然后点了点头。
看到沈怀玉同意了,忍冬和王巍交换了一下眼神,带着大夫悄悄退了出去。空荡荡的屋子里就只剩下了廪生和沈怀玉两个人,他直勾勾地盯着沈怀玉看,似乎想要看出些什么。
但是无果,无论他怎么看,都很笃定这个姑娘,他从未见过。
那似有若无的熟悉感,究竟从何而来?
廪生抿唇,等待着沈怀玉开口,在这阒寂之中,他隐隐觉得:面前的这个姑娘要说出口的话,肯定是石破天惊,击石穿云。甚至,是他哪怕午夜梦回都不敢想到的话。
“我说的话,你未必会相信。”沈怀玉顺势在榻上坐下,认真地对着廪生,“但是我所言,全都是真的。”
“你说。”廪生抓住沈怀玉的裙摆的手无意识的收紧,他此刻心如擂鼓,仿佛快从胸腔中跳出来一般。
“至和二十六年,峪城大雪,你我在那时初见。此后十余年,你和厌雀、哑叔都一直跟在我的身边。而在去年秋天,我死后借尸还魂。”沈怀玉看着廪生瞬间变得雪白的脸色,还是接着说了下去,“廪生,我是沈怀玉。”
不过暌别数月,却是物是人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