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了寝殿,奏疏已送过来了。
这日的奏疏仍是谢漪批阅。一日堆积,不到深夜,且看不完。刘藻原还欲陪她,谢漪怕她熬坏了身子,必要她先去歇了。刘藻拗不过又不肯走,干脆就窝在书房的榻上睡了。
今日的奏疏仿佛格外多。谢漪奔波了一日,本就累,一道一道看下来,直看到寅时将近,方将那半人高的竹简都阅过。
她站起身,只觉浑身酸疼。
刘藻窝在榻上,已是熟睡,谢漪目光落到她身上,身上的酸疼便好似倏然间远去,感觉不到了,她走过去,到榻前。
刘藻睡前是平躺的睡姿,而此时已睡得整个人都团起来了,睡相十分恬静。谢漪看了她许久,她总觉得哪怕只是萌萌的睡颜,她都能看上多年都不厌,反倒还会越看越喜欢。
刘藻动了下胳膊,迷迷糊糊地醒来,睁眼看到谢漪,嘟哝了一句:“谢相快睡。”说罢,又往里挪,挪出外侧一大片空余来。
这榻是休憩所用,小得很,一人宽裕,二人则嫌挤,谢漪原是欲回寝殿去的,此时见她让了身旁的位置出来,也不忍就这么走了,便解下外袍,脱去簪环,躺到她身边。
一身疲累,自是沾枕便睡。谢漪沉沉入眠,做了一梦。
梦中之景颇虚,是未央宫的前殿,刘藻高踞宝座,底下大臣恭敬而立。谢漪则似悬在空中,如局外人一般地旁观。
仿佛是大朝,大臣们畅所欲言,禀笏高谈。谢漪听不清他们究竟说了什么,只能看到众人的神色。她看向陛下,陛下容色极淡,不论底下说什么,都只淡淡地随口一应。
谢漪浸淫庙堂数十年,不必听他们说了什么,只观神色变化,便知哪一方占了上风。因有刘藻在,她心含关切,便看得很仔细,众人面上的表情,一分一毫,都未错过。看了许久,她发觉,是陛下占了上风,牢牢压制着大臣。
谢漪安了心,接下来,她的注意便全留在了刘藻身上,她看一会儿,忽觉不对。陛下神色淡漠,眼底却潜藏着厌弃与疏离。那厌弃之意,已渐渐浮上来,好似已懒得遮掩了。她看臣子的眼神也冷得很,像是烦透了他们,乃至带着怨恨愤懑。
谢漪大急,这分明是君臣离心之相。
她忧心重重,想着大殿之上,不好说话,待散了朝,她再问一问萌萌出了什么事,为何如此不快。
可这一场大朝,好似没有尽头,不论她怎么等,都等不来散朝。皇帝的目色越来越冷淡,底下大臣越来越惶恐。一殿之上,君臣离心。谢漪看得心急,却毫无用处。
她竟就自梦中急醒了过来,一醒来便知那是梦了。谢漪轻轻松了口气,又见天尚未亮,刘藻还躺在她身边,不知何时,手臂搭在了她身上,半搂着她。
应当没睡多久。只这一会儿的小眠,反倒更加倦怠。她合起眼,欲再睡,不想,却怎么都睡不着了。那梦中的情形在她脑海中浮现。谢漪懂些解梦之道,可这梦,她倒不知该从何解起。
她将梦境回想了好几遍,忽然发现,梦中情形,与如今朝上有些相似。陛下稳稳地压制了群臣,却对大臣们极为不满,与他们日渐离心。
因为立后的事,不只是陛下,连她也是,这些年来,都是将群臣置于对立面上对付的。这数年,她们不知算计过多少回,大臣们会有何应对,他们会如何逼迫,而她们又当如何压制,如何占得上风。
演算了无数回,加上自立后来,大臣们明里暗里都是反对,如此眼观目睹,潜移默化,她们自然就在心中与大臣们对立了起来。
这已是君臣离心之兆,陛下平日里已多番显露出对大臣们的厌烦反感。
谢漪睁开眼睛,刘藻的呼吸轻轻地打在她的耳畔,她睡得很好,全然不知谢漪又添了一桩心事。谢漪将头靠过去,与刘藻抵在一起,重又合上眼。
大抵是厚积薄发,她们将该准备的都做足了,压制诸侯王,掌握兵权,安抚百姓,故而立后之事,推行起来,虽有困难,却称得上平顺。
谢漪默算进展,三日之内,重臣若仍无回应,陛下势必会再进一大步。
一切都是顺利的。
如此,事成之后,便该缝合陛下与大臣间的嫌隙了。否则,放任君臣离心,必会种下种种隐患。
谢漪这样想着,忽而失笑。若是在当年,她发觉陛下与大臣生隙,恐怕不能如此平静,想着事成之后如何。多半会当下便取措施,不灭陛下英仁之名。
可如今,她想的却是事成之后,再行补救。这些年,她力求持心秉公,想着辅佐君王,想着庇护黎庶,想着她与萌萌的事,千万要稳妥,不能因她们而连累了苍生。
可到头来,她终究还是生了私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