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段时日,真是灰暗。长安中无敢高声语者,未央宫内无一处笑颜。章台好似被血洗过一回,过去数月,腥气不散。
偌大的太子宫,数千宾客,全部罹难。妃嫔皇孙,无一存活。
太子党羽,凋零殆尽。卫氏亲族,也卷入大半。
不知是皇后以死明志,打动了武帝,还是太子自缢惨死,使得武帝悲切。留在宫中的谢漪,竟未获罪。只是椒房殿无主,她不能再在椒房居住。
太子谋逆,罪不容诛,他宫中宫人也多入罪,宫娥没入掖庭。谢漪见此,为便于照顾,自请入掖庭。
武帝不想见她。她在宫中十余年,也曾与太子、公主,同出笑语,也曾孝顺皇后,为皇后排忧解难。
武帝晚年失子,悲切之心,难以自抑,不愿见她这能令他想起伤心事之人。
她在宣室被拒之门外,宫人自是愈加看低她。皇后没了,太子亡故,卫氏一蹶不振,她一小小女子,前途未卜,多半少不了一个凄惨下场。
但谢漪却似全然不知。她仍旧去了掖庭。
旁人只以为她不敢居华室,恐受陛下厌恶。连掖庭令也是做此想。谁知不到一月。谢漪找到了他。
宫娥显怀,要想在人来人往的掖庭瞒下去,必得有掖庭令相助。
掖庭令初闻此事,吓了一跳。巫蛊之祸还未平反,太子仍是造反的罪人,收留太子血脉,无异附逆。他一微不足道的掖庭令,岂敢为之?
谢漪说服了他。
“这是太子唯一的血脉。太子叛逆,也是陛下亲子,陛下未必忍心见太子无后。君上呈此事,陛下罪或不罪,君俱不得好。若暂且掩下。”谢漪顿了顿,语气斩钉截铁,“君之富贵,系于此子。”
掖庭令被说服了,却不是为富贵打动,而是为避祸。
幸而半年后,武帝下诏彻查巫蛊之祸,诬陷太子的奸臣小人,全部伏诛。
掖庭令回想起来,依旧叹息不止:“真是艰难啊。掖庭来来往往皆是人,有宫人,有妃妾,杂乱无章。要在众目睽睽之下,藏匿一个怀了孕的宫娥,其中艰险,可想而知。那数月,臣一个字都不敢多言,一步路都不敢多行,唯恐教人看穿。相比之下,丞相使人钦佩。”
刘藻听得揪心,闻得丞相二字,她像是被悬到了空中,无处着地,用自己都未发觉的慎重语气,小心翼翼地问道:“丞相如何行事?”
“丞相如常起居。应对过几番查问。后武帝怀念起太子的好,建思子宫,使得天下悲切,召了谢相去,问她,是要爵位封邑,余生无忧,还是要入朝为官,挣一个兴许一场空的前程。谢相选择了后者。”
掖庭令一点一点地述说,偶尔还停一停,回想一番。刘藻竖起耳朵,一个字都不愿落下。倘若如掖庭令所言,谢相岂止是有恩与她,她几是与了她一条命。
好不容易等到宫娥临盆,生下皇孙。谢漪并未立即禀明武帝,而是等了两月,等小皇孙长得健壮些。
“臣犹记,谢相亲为陛下取名,名作刘萌,寓意陛下新生茁壮,不为父母所累。”
刘藻听到刘萌二字,合起眼来,眼中有泪。
“夫人产子体虚,那二月间,是谢相一手抚育了陛下。她白日要往中朝待诏,夜间抱着啼哭不止的婴儿,来回踱步,抱在怀中柔声地哄。除却哺乳,陛下多半都在谢相怀中。”掖庭令记得清楚,刘藻降生后,为防啼哭之声,落入旁人之耳,谢漪特搬去了一处边角房舍居住。
掖庭极大,也有不少废弃处。那一带无人,屋舍自也破败,幸而她重得武帝召见,入仕为常侍,宫人们倒也不敢与她为难。
即便如此,也是够艰辛的了。
“起初,谢相不肯立即将太子有后之事禀报武帝,非要等上二月,臣只以为,是那时朝中有变,不合时宜。到了后头才知,谢相是恐陛下体弱,经不起变故。”
刘藻不由弯起唇角,道:“她确实,是心细之人。”
掖庭令颔首。
之后刘藻得武帝赐名,入宗谱,恢复了宗室之身,身旁也有了侍奉的宫人。谢漪也搬出宫去,自有了府邸。但她依旧时常来,微薄的俸禄全用在了刘藻身上,怕宫娥体弱照顾不好皇孙,怕宫人欺皇孙幼小,不肯用心侍奉。
“纵是亲子,也不能再多疼爱了。”掖庭令道,“再往后,朝中为太子之位争得不可开交。夫人产后虚弱,未有好转,终是去了。”小皇孙更加孤苦无依。
“谢相只好往掖庭跑得更勤,有时是她自己来的,有时是武帝派遣。三日之中,总要来上两回。”
再之后,武帝驾崩,昭帝即位,皇孙出宫,一夕之间,物是人非。掖庭令便不知后事了。
讲述往事之时,殿中宫人全退下了,仅胡敖侍奉在侧。
掖庭令说完了,也觉极为疲惫,刘藻满心慌乱,强自镇定,令人扶他下殿歇息。掖庭令一去,刘藻便道:“朕要出宫。”
她随意换了身衣衫,骑上马,便往相府奔驰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