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怕吓到她,怕她嫌恶他,怕她逃得远远的,从此再也不出现,再也不用海螺与他通信,用柔柔的声音告诉他,她很喜欢他,很喜欢他的歌。
九渊抱住头,蜷缩着身子,失声恸哭。
他太害怕,害怕失去她,苦涩的眼泪也无法改变他是只癞蛤蟆,是只丑陋的癞蛤蟆的事实。
无法言说其中的挣扎,如果再来一次,九渊不知道自己还会不会找到敖玉,像抓住救命稻草般,无助可怜地对他提出:“三太子,能借你的脸用一天吗?”
用一天,就用一天,在春分时节,辛妍提着花篮来到西海的那一天,用这张完美无缺的脸,在海风中对着她唱歌,对着她吟出“冬之夜,夏之日,百岁之后,归于其室”,不让她所有的期盼破灭,让她一直在心底保有那份美好的幻想。
他将在那天牵着她的手,告诉她,他也很喜欢她。
这是种欺骗,是种彻头彻尾的欺骗,九渊比谁都清楚,可他做不到以真正的面容去见辛妍,更不忍心打破辛妍的所有幻想。他宁愿保全这一天,然后远远躲起来,永远不见辛妍,抱着这美好的回忆了却残生。
他多么明白,他这丑陋的癞蛤蟆和辛妍那美丽的瑶池天仙,有着云泥之别,是永远不可能的,能有一天的美好回忆,他已经该心满意足,没有资格再奢求更多。
用漫漫余生的痛苦追忆,换取相见的一天,夜深人静时,陪伴身旁的只有摩挲过无数遍的海螺,与穿过袖间凄寒的风。
这的确是个饱含欺骗的行径,却更是个满载哀伤的故事。
敖玉至今还记得他当时的复杂心情,那是种说不上来的又叹又怜,胸腔里有什么堵得难受不已,他颤声问九渊:“值得吗?”
九渊捂住脸,许久,泪珠从指缝间淌出,他喉头滚动,嘶哑着声音:“值得不值得,谁又说得清呢?”
敖玉与九渊相识那么多年,从没见过他那种绝望的神情,那是种连最冷漠的人都会为之动容的悲怆,悲怆里却又含着小小而又卑微的希望,叫敖玉一句话都说不出来,喉头更咽,只想成全眼前这个可怜人抛却所有尊严的祈求。
敖玉答应了九渊,在婚礼前不久,他和九渊换了脸。
换脸后,敖玉在龙宫里闭门不出,佯称身体不适,掩人耳目,只等着九渊和辛妍相会一天后,偷偷回来将脸换回给他。
但九渊再也没有回来。
敖玉闭门好几天,谁都不见,挨到大婚前夕,宫人要给他试喜服了也不出来,一切的一切终于兜不住了。
最后是龙王强硬地一脚踹开门,万圣公主也闻风赶来,一群人围在床前,敖玉避无可避,裹住全身的被子就那样被猛地掀开—
尖叫四起!
那当真是敖玉此生最不愿记起的一幕,他就像个怪物般,颤抖着跌下床,被众人团团围住,蓬头散发,狼狈不堪。
他语无伦次地解释着,他说自己就是敖玉,他只是和别人换了张脸,可是没有人相信他,龙王扼住他的脖颈,将他狠狠摔在地上:
“一派胡言,毒物,快交出我儿!”
他口吐鲜血地爬起,挣扎到万圣公主腿边,万圣公主却尖叫着向后闪躲,眼神里满是嫌恶:
“不,不,你这恶心的丑八怪绝不是三太子,快说,你把三太子藏到哪里去了?”
至亲的父王、昔日的恋人、从前的属下,整个龙宫上下都没有一个人相信敖玉,他百口莫辩,直接被当作谋害三太子的人关进了水牢,择日问斩。
那大概是敖玉一生之中最漆黑而绝望的时刻,他几乎要疯了,无论说什么都没有人相信,只因为他那张陌生而丑陋的面孔。
多讽刺,躯壳里面的依旧是他,他只是换了张脸,便彻底丢失了身份,丢失了至亲,丢失了爱人,丢失了一切的一切。
龙宫甚至传出是他这个妖物吃了三太子,与他合为一体,才会长出龙鳞,变成龙身。但他那张蛤蟆脸是骗不了人的,他根本不是三太子,他是个恶心的怪物,是个十恶不赦的罪人!
敖玉身心俱疲,恍惚间也不认识自己了,甚至有一种自己究竟是谁的错觉。
他逃了,在行刑那日突破重围,身负重伤地逃了。
人生天地间,忽如远行客。
便是从那天起,敖玉离开了生活数百年的西海,踏上了艰苦的“寻脸”之路,执拗地要找回自己的身份。
他将全身裹在黑斗篷里,风餐露宿,跋山涉水,也不知道要去哪里找寻九渊,只知道一个地方一个地方地去找,每到一处就停留一段时日,想方设法将那里的“脸”都看遍,几十年来,他不知踏过多少块土地,看了多少张脸,可没有一张是他自己的。
终于,他绝望之中打听到北有云岭,岭中有神巫千姬,她有一面浮石镜,或许能帮助他找到想找的人。
这便是他不辞辛劳赶赴雪山的原因,这一回,他孤注一掷,只盼能不再失望。
(六)只要你还是你,你还在我身边,这就够了
“这些年我无亲无友、无儿无家,孑然一身,多少次走不下去,我不敢再相信任何人……”
走在苍穹之顶的路上,不再掩饰真名的敖玉叹道,他身旁的锦烟不知哪儿来的勇气,忽然握住了他的手,眸中泪光泛起,语气却坚定不已:
“敖大哥,不管这一回成不成功,我都会陪着你,不会再让你一个人了……”
敖玉似受到了触动,被握住的手有些发颤:“你,你当真不介意我的脸?”
锦烟摇头,笑得温柔,却又含了抹动人的羞涩,她长睫微颤:“外头的不过是个壳子,我更在乎的……是壳子里面的你。”
风掠长空,雪落肩上也白头,这一定是敖玉听过的最美的情话。
皑皑白雪中,两道身影久久相拥,落入了神巫千姬的浮石镜中,她修长的手指抚过镜面,笑得眸光深深。
“傻姑娘,你在乎壳子里的他,却不知人家也会这样在乎你吗?”
像睡了好长一觉,敖玉如浸在海水中,浮浮沉沉,耳边隐隐约约听到有人在说话,伴随着小声的啜泣。
他陡然惊醒,猛地坐起时,只对上锦烟满布泪痕的一张脸:“敖……敖大哥……”
她有些慌张地别过头,胡乱一抹,再转身时,脸上已经露出笑容:“神巫千姬已经答应为你寻找九渊的下落了,她会将他带到你面前,你很快就能恢复原貌了。”
几天前,敖玉与锦烟不辞辛劳,终是登顶见到了神巫千姬,他讲述了自己的故事和请求,但之后发生的事情就没什么印象了,他像睡了好长一觉,醒来时便已听到神巫千姬答应他的好消息。
奇怪的是,面对满脸含笑的锦烟,敖玉却高兴不起来,他总隐隐觉得哪里不对。
直到半月后,神巫千姬终于回来了—带着九渊与辛妍一同回来了。
九渊曾以为一辈子都见不到敖玉,见不到他本来的那张脸了。
前尘往事,真如梦一般。
“三太子,一别经年……”
泪水夺眶而出,九渊一步步走近敖玉,激动得双手发颤。
有生之年还能与故人重逢,他日日夜夜盘桓在心头的那个结终于可以解开了,不用待到黄泉路上还不得解脱。
神巫千姬按照浮石镜的指示,在一座孤岛上找到了九渊与辛妍,不,确切地说,是救出了他们。
对于当年之事,敖玉想过千万种可能,但绝不会想到现实是那样匪夷所思—
不是故意,不是欺骗,当年没能及时赶回去换脸的九渊,其实是中途发生了意外,与仙子辛妍一同流落在了一座与世隔绝的孤岛上,一困就是几十年,沦为岛上最下等的奴隶,始终不得脱身。
那一年的那一日,将脸换给九渊的敖玉,为掩人耳目,在龙宫闭门不出,压根不知道外头究竟发生了什么。
当时九渊正和辛妍在西海边上相会,以海螺传信多年的两个人第一次见面,一个面如冠玉,嘴角噙笑;一个提着花篮,长发飞扬。一切都美好得像个梦,他们终于真真正正地触碰到了彼此,四目相对,在温柔的海风中动情相拥,互诉心意。
该唱给对方听的歌,该说给对方听的话,一曲一阕,一字一句,十指紧扣,深情依偎,蓝天白云下,时光停在这时刚刚好。
但不幸的是,九渊与辛妍情意正浓时,耳边忽然传来一阵喧嚣,一个猝不及防的意外发生了。
风声飒飒中,西海边上忽然来了一群妖魔鬼怪,竟是魔族浮屠塔里的群妖们叛逃,在魔兵的追赶下逃到了西海,两帮人兵戎相见,剑拔弩张,随着一道血光溅起,一场恶斗一触即发,海浪呼啸,风云变色。
那时的场面当真混乱,鲜血几乎染红了半边天,九渊与辛妍也被波及,无辜地遭受误伤,更是在最后被卷进了魔族少主发启的阵法中,滔天的光芒里,那些叛逃的妖精发出撕心裂肺的尖叫,一只只魂飞魄散,九渊死死护住辛妍,口吐鲜血,被强大的冲击震飞出去。
醒来时,他们已经被海浪冲到了一座陌生的岛上,身负重伤,法力全无,几乎只剩半条命下来。
那座岛,就是浮石镜好不容易才找到的—夜罗岛。
夜罗岛,与世隔绝,不通外界,岛上自有一套特殊法度,这法度便是将九渊与辛妍打入万劫不复之地的祸源,四个字:
以貌定级。
没错,夜罗岛上等级分明,而唯一的划分标准便是相貌,简单来说,就是—
越丑的人地位越高,越漂亮的人地位越低,全国最丑的人才能当上国王与王后,朝臣也是一个赛一个地丑,而漂亮的岛民则通通被打为最下等的奴隶,一生做着各种苦力活,直到死去。
这的确是闻所未闻的奇事,但其实,以夜罗岛上之人的眼光来看,他们是觉得选了最“美”的人做国王王后、朝臣与贵族……整个岛的美丑评判和外界都是完全颠倒的,因为早在千百年前,他们的审美观就已被深深地扭曲了。
夜罗岛水土很好,俊男美女其实极多,占了国家的大多数,少数才是非常丑陋的,早在千百年前,岛民的审美还是正常的,推崇着最美丽的人成为国王王后,而那些貌丑之人则备受压迫,一世为奴。
渐渐地,那些丑陋的奴隶忍受不住了,在一位智勇双全的首领带领下,揭竿起义,推翻了旧的政权,建立了新的法度,摇身一变,成为夜罗岛的主人,开始了漫长而强硬的统治。
他们选拔各种丑陋的人为官,将美丽的人打为奴隶,重新划分等级,灌输新的美丑观,一代又一代,斗转星移,潜移默化,最后终于达到彻底“洗脑”的结果,生生将整个夜罗岛的审美观完全扭曲,从此岛上以丑为美,以美为丑,是非颠倒,黑白不分。
就是这种匪夷所思的审美观与法度,害惨了流落夜罗岛的九渊与辛妍,他们因为“丑陋”的面容被打为奴隶,戴上脚镣,日复一日地干着苦力,千方百计也无法逃出生天。
说来简直是天大的讽刺,如果以九渊原本的面目出现,那他在夜罗岛至少能当上二品官员,荣升贵族,殊荣不尽,享尽荣华富贵,但命运恰恰喜欢捉弄人,九渊顶着敖玉的那张脸,一做就是几十年的奴隶。
其间他无数次想到过敖玉,他多么想将脸换回给他,他知道敖玉一定也很痛苦,说不定一直在心中痛斥他是不讲信用的小人,可他也没有办法,他根本逃不出夜罗岛,只能日日夜夜被心结反复折磨,不得解脱。
他也不知道该如何向辛妍说出真相,他们经历了那么多,他们在岛上相依为命,甚至都拜过天地成为夫妻,但一切始终太荒唐,荒唐得他无从讲起,也害怕讲起。
如果不是这次浮石镜搜寻到夜罗岛,神巫千姬赶去救出他们,恐怕这个秘密将长眠于世,与他日后一并入土。
但所幸,一切的一切在今天终于了结,两张错位的脸各自回归,回到了自己真正的主人身上。
抚摸着手下阔别几十年的面孔,九渊一时百感交集,潸然泪下,却颤抖着低下头,不敢面对辛妍。
所有人的注视中,那个昔日布春的仙子依旧美丽如初,眼含泪光,一步步走向自己的爱人,伸出手,温柔地捧起九渊的脸。
“你以为我们患难与共、生死相依了这么多年后,我还会在乎你长什么模样吗?外头的不过是个壳子,里面的你才是最重要的,只要你还是你,你还在我身边,这就够了。”
温柔而坚定的声音回荡着,九渊不敢相信地抬头,眼眶却也微微泛了红,敖玉的心弦亦是一动,扭头望向锦烟,眸光动情,这番话她也曾对他说过。
他和九渊都何其有幸,能遇上她和辛妍这样的女子。
只见辛妍捧着九渊的脸,含泪一笑,竟然踮起脚,轻轻吻上了他的唇,泪水伴随着深情的呢喃:
“因为,对我唱歌,为我写诗,陪伴我多年,打动我一颗心,让我真真切切爱上的你,不就站在我眼前吗?”
那也一定是九渊此生听过的最美的情话,美得像他曾经为辛妍唱过的《诗经》里的句子。
冬之夜,夏之日,百岁之后,归于其室。
如果深爱的人变了模样,变了身份,不再用曾经深情款款的那张脸对你微笑,你还能认出来吗?沧海桑田,今夕何夕,你能否透过外面的皮囊,触摸到里面的灵魂以及皮囊下的那颗心?
(七)那么,谁……又会之于她呢
浮生一场大梦,人世几番秋凉,这场多年的寻觅时至今日终是完满。
送走九渊辛妍后,敖玉也休养得差不多了,他想带着锦烟向神巫千姬告别。
他想带锦烟回西海,想给她一场最美的婚礼,他要执她之手,与她偕老。
神巫千姬直到这时才露出意味深长的笑容—
“三太子能走,锦烟却不能走。”
敖玉大惊,失声出口:“为什么?”
“因为她已经是我的人了。”神巫千姬望了眼脸色煞白的锦烟,“她将以彩蝶原形,替我看守苍穹之顶的花圃三百年,这是我们达成的交易。”
“否则,你以为我为什么要那么辛苦地帮你找九渊?”
一番话将敖玉逼得连退几步,难以置信,他蓦地想起自己昏睡的那几天,有个声音一直在耳边啜泣,现在模糊忆起,那说的分明是:“敖大哥,对不起,原谅锦烟不能陪着你了……”
难怪他醒来时她满脸泪痕,难怪她望向他的目光隐含深意,原来她竟是为了他交易了自己的三百年!
“你当真愿意留下来,同她一起看守花圃三百年?”
这一回,意外的倒是神巫千姬,她摩挲着怀中的浮石镜,微眯了双眼,望着眼前信誓旦旦的敖玉。
“是的,我愿意,她在哪里我便在哪里!”
敖玉神情坚定,义无反顾,不顾锦烟的劝阻,锦烟已听得泪流满面:“敖大哥,你真傻!”
神巫千姬却笑了,目视着敖玉:“你得想好了,锦烟三百年都是彩蝶原形,不能说话,不能变身,你忍得了寂寞?还会不离不弃吗?”
敖玉也跟着笑,却并不回答神巫千姬,只是扭过头,温柔地拂去了锦烟的泪水,他长睫微颤,俊美无双的面孔透着深深的情意。
“傻姑娘,当初我那样一张脸你都不离不弃,世上还会有人比你更傻吗?”
风掠长空,白雪纷飞,四目相对的两个人久久未动,仿佛天地间只剩下了彼此。
神巫千姬忽然放声大笑,拊掌长叹:“好好好,小彩蝶,你没看错人,也不枉我平白设这场局……”
她摸索着浮石镜,在风雪中真心实意地笑道:“恭喜你们,这便下山吧!”
漫天雪花纷飞中,敖玉与锦烟这才恍然大悟,双双对视间,如梦初醒。
原来这一切竟是神巫千姬的一场考验!
锦烟没有嫌弃敖玉的蛤蟆脸,敖玉也没有在乎锦烟三百年的彩蝶原形,说到底,真正爱一个人,壳子里面才是最重要的。
有什么比他在、她在,皑皑白雪,漫漫经年,他们陪伴着彼此更幸福的?
目送着敖玉与锦烟下山时,神巫千姬站在苍穹之顶,头一回感觉到了孑然一身的寂寞。
“小彩蝶,不经一番考验,又哪得满花圃的芬芳,有朝一日,你会感谢我的……”
她笑着,拂去了肩头的雪花,望向天边,久久未动。
世间是有那么一种感情,就像敖玉之于锦烟,九渊之于辛妍,能超越一切,温柔得无坚不摧。
那么,谁……又会之于她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