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之冬荣

不知道是身上的病,还是心里的伤,更不知道在逃避些什么。

陈煜衣不解带地照顾她,无微不至,但她却知道,错了,都错了,从一开始就错了……

山间的一切就像南柯一梦,竹林,月色,还有棋盘对面的他。

他和陈煜长得一模一样,性子却截然不同。

他会下棋耍赖,会对月畅饮,会带她去溪边捕鱼,还会拉着她上屋顶,洒脱不羁地放声歌唱,像个月华沐浴下的仙人……

太多的回忆,太多的心动,她在月下偷偷望他侧颜时的那份欢喜,是在东宫里真正的太子给不了她的。

欺骗隐瞒也好,南柯一梦也罢,她早已忘不了、舍不下,就如经书中所言,放不掉自己的爱别离与难舍弃。

在新年第一场雪纷纷扬扬地落下时,一片竹叶悠悠飘入东宫的窗棂,冬荣拿起竹叶,静静凝视了许久,终是泪湿了眼眶。

当夜,陈煜恰巧出门去莫将军府密谋大事,冬荣咬咬牙,到底在他离开后,提着灯,悄悄踏入了后山那片竹林。

少年依旧等在屋顶上,像是守过了多少年年岁岁,月光洒在他的身上,花海如昔,丝毫未变。像初见时的画面一般,纯粹,唯美,干净得纤尘不染。

他似有所觉,回头便撞上了冬荣的眼眸,四目相接中,时光仿佛静止,冬荣恍惚听见了风雪中,一朵花开的声音。

(五)

“叶枯,我叫叶枯,叶子的叶,一岁一枯荣的枯。”

“冬荣,我叫冬荣,冬天的冬,一岁一枯荣的荣。”

有样学样的对话,两个人大眼对小眼,终是绷不住,“扑哧”笑出,冰雪消融。

月下他们故人重逢,却重道了名姓,当作一切从头开始。

她说他再不许骗她,她喜欢和他下棋,和他捕鱼,和他在一起。

她不知道他是谁,但如果他说自己是叶枯,她就相信,就永远不会去追究。

她违背不了自己的本心,即使是南柯一梦,她也愿意孤注一掷,抓住生命中的转瞬即逝。

就这般,竹林相约,月下对弈,外头兵荒马乱,他们却与世无争,眼中只有彼此,在花海里度过了此生最难忘的一段岁月。

她想着,等陈煜忙完大事,她就去和他坦白一切,让陈煜休了自己,陈煜那样优秀,一定能再找到与他相配、真心相爱的女子。

她没那个福气,只有满心歉意。

但还没等冬荣寻得时机开口,一件意外发生了。

那是来年开春,圣上病重,太子党与六皇子党争夺帝位的最关键时刻,两派剑拔弩张,一触即发。

恰巧大渝使者来访,使臣好棋,礼部便投其所好,在都城举办了一场棋道大赛,进入决赛者可与大渝使臣切磋,促进两国友好交流。

这是个极好的机会,无论是太子党,还是六皇子党,都想争取到同盟国大渝的支持。

太子星夜去驿馆拜访那个使臣,探出他的口风,那使臣对什么都不感兴趣,唯一的爱好是下棋,他一生嗜棋,从未输过,若是谁能胜他一局,让他甘拜下风,他愿意应允一次谈话的机会。

这个谈话机会所代表的真正含义,不言而喻。

陈煜回去后,激动地拥住冬荣,喜不自胜。

只要冬荣能在棋道大赛上赢了那大渝使臣,为他争取到这股势力的支持,他定能一鼓作气,彻底除掉六皇子党,登上大位,冬荣也将母仪天下。

冬荣怔怔地听着陈煜的安排,心头纠缠,欲言又止。

她不能在这个关键时刻影响他,她想,等棋道大赛后,她替他赢得了大渝的支持,就坦白一切,与叶枯归隐山林。

心事重重的冬荣没有发现,陈煜一边说,一边望向窗外,有什么在眸中一闪而过,漆黑一片,深不见底。

大赛前一夜,冬荣去了竹林,告诉叶枯,叫他等她回来,她了结种种后,就回来找他,再也不离开他了。

叶枯望着冬荣,心潮起伏下竟说不出一句话,只能紧紧搂住冬荣,下巴抵着她的头顶,不住喃喃道:“我等你,等你回来……”

这一等,就是半个月。

棋道大赛上,冬荣一路过关斩将,果然毫无悬念地进入了决赛,将六皇子那边派去的棋术高手通通杀出局,最终坐上了与大渝使臣对决的位子。

那一场决赛设在都城擂台上,引来了无数百姓观看,太子妃的名号一时间传遍了整个东穆。

陈煜达到目的,重挫了六皇子的士气,志得意满,冬荣也十分欢喜,赛前陈煜曾许她一愿,说只要大功告成,便答应她一个要求,绝不反悔。

落下最后一子时,冬荣按捺住心头激荡,起身向大渝使臣施礼,不卑不亢,不骄不躁:“承让了。”

轻轻的一声,全场静了静,下一瞬,整个都城沸腾了。

一片欢天喜地中,冬荣舒了口气,遥遥对上陈煜的目光,不禁微扬了嘴角,笑得眉眼弯弯。

但当一切结束后,冬荣赶到后山时,她却笑不出来了。

后山的那片花海尽皆枯萎,一地焦土,像是才发生过一场大火般,只剩下一间摇摇欲坠的竹屋。

她跌跌撞撞地奔上前,慌乱地大声喊着:“叶枯,叶枯……”

当冬荣踏入竹屋时,她终于看见了叶枯……不,是陈煜!

那身华服坐在桌前,波澜不惊地饮着茶,抬眸一望,看向浑身发颤的冬荣,笑了笑,语调平静如许。

“不用找了,不会再有叶枯了。”

“他就是我,我就是他,确切地说,他是我苏醒在黑夜里的一重人格。”

“你难道没有发现吗?我和他从来没有同时出现过,白天是我,夜晚便是他。我幼时目睹宫中争斗,又被母后日日夜夜强调太子的身份,诸多压力下,便在一个黑夜,生出了叶枯那重人格。

“他是我心中所有积压的痛苦与对另一种生活的向往,他偶尔会出来,而始终我是主宰。但这种情况在你出现后改变了,他一次次使我入睡,甚至想取而代之独自占有我的身体。

“我们开始争吵,各有打算,但他斗不过我。

“他归根结底只是我幼时对未来产生恐慌,极度不安下而生出来的一丝魔障,现如今,大局已定,我心中没有恐慌,没有不安,只有胜利的喜悦。”

“所以,他死了,在你赢得比赛,我彻底打败六皇子党的那一刻,就死了。”

(六)

承华三十七年,允帝病逝,太子陈煜登位,一举歼灭六皇子及其党羽,平定江山,四海归一,改年号为永昌,帝号文。

昔年枕边人登上宝位,冬荣也母仪天下,成了东穆的皇后。

诸多殊荣加身,庇佑家族,冬荣却大病了一场,恍如隔世。

那日陈煜和盘托出,她如遭霹雳,怎样也不敢相信,直抓住陈煜的手,问他手上那道疤痕该如何解释。

陈煜似早有预料,叹了口气,从怀中掏出一个盒子,取出盒中的一片晶莹的东西,轻轻贴于双手,眨眼间,他一双手就洁白如雪,无一丝伤痕,与冬荣记忆中叶枯的手一模一样。

“他一心想脱离我,总想处处与我不同,证明自己才是唯一。”

不急不缓的声音里,冬荣终于跌坐于地,痛哭失声。

原来……原来这才是全部的真相—

难怪他总是不肯告诉自己他真正的身份,难怪他和陈煜的性情截然不同,难怪每次他都在陈煜离开后才会出现,难怪她只在傍晚与黑夜里见过他,原来兜兜转转下,他们根本还是同一个人!

她爱上的,竟然只是她夫君幼时生出的,虚无缥缈的魔障!

而这丝魔障,竟然还是因为她而消失在这世间的!

真相虽然解开了,冬荣却病倒了,在陈煜的悉心照顾下才渐渐好起来。

接下来几年,她常常去后山的竹林,将当日陈煜烧掉的花海重新种上,竹屋也重新建好。

什么都能翻新重来,唯独那个人,再也回不来了。

冬荣无数次想在心底说服自己,她爱的那个人也就是文帝陈煜,他们是同一个人,她不该再胡思乱想。

可每当与文帝对弈时,她总会失神地想起,曾经在星月下那个人耍赖的一盘棋。

冬荣对陈煜也是好的,作为一个贤良淑德的皇后,她在民间拥有极高的声望,她当之无愧。

但只有她自己清楚,她不是个好妻子。

她甚至在半夜醒来过,撑着身子,小心翼翼地凑到陈煜耳边,轻轻地呼唤:“叶枯,叶枯……”

她多想他回来一下,就一下,睁开眼,对着她不羁地笑,拉着她的手爬上屋顶,对着月亮放歌,在花海里与世隔绝,无忧无虑。

但直到陈煜将她搂在怀里时,她才会猛地清醒过来,知道一切再无法挽回。

她亲手杀了自己最爱的人。

她日日夜夜都能摸到他的脸,却摸不到藏在身体里真正的他。

她的叶枯,早就死了。

在秋末最后的那一夜,冬荣缩在陈煜怀里,终是放声大哭,哭得撕心裂肺,彻底接受故人不在的残酷事实。

那一年,冬荣二十七岁,往后的日子还那么长,她却觉得一生就好像已经走完了般。

她摔了心爱的棋盘,看着散了一地的棋子,决心此生再不碰棋。

只因,她曾在棋道大赛上一举夺魁,却无心害死了他。

她爱棋,却更爱他。

(七)

时光如白驹过隙,一眨眼又过去了许多年。

冬荣为陈煜诞下了两位公主,一位皇子,她对他虽无爱意,却早已在朝夕相处间化成了亲情。

这些年她也时常去看夏灵,夏灵已有些疯疯癫癫,对她的敌意却日渐消去。

毕竟是亲姐妹,在夏灵心神俱损、不堪重负,过早地结束生命时,她赶到岁府,见了夏灵最后一面。

弥留之际,她握住夏灵的手,泪如雨下。

她们轻轻说着话,闲道家常,说着幼年的趣事,夏灵笑容苍白,虚弱地嘱咐着她:“姐姐你照顾好煜哥哥,他也是极苦的……”

办完夏灵的丧事后,冬荣竟然又拿起了棋盘,邀陈煜去后山的竹屋,再下一盘棋。

陈煜许多年没与冬荣下过棋,此番受邀欣喜不已,只道冬荣终于放下过往,不再执念深种。

星月下,两个人对坐,风过嫣然。

一样的花海,一样的竹屋。经年后的心境却截然不同。

冬荣拈起一颗白子,淡淡道:“夏灵临终前还惦念着陛下,托臣妾照顾好您,让您喜乐无忧……”

陈煜闻言默了默,一声叹息,感慨万千。

冬荣却接着道:“她还说,陛下亦是极苦的,幼时便被人虎视眈眈,不敢松懈片刻,还得忍受双生胞弟离去的残酷事实……”

声音轻轻凉凉的,却如一记重锤砸下,叫陈煜霍然抬头,煞白了一张脸。

风吹山野,天地肃杀。

冬荣依旧面不改色地下着棋,看也不看陈煜一眼,只淡淡地叙述着,在月下将掩埋多年的真相一点点揭开……

东穆皇室有个不成文的继承规矩,若妃嫔诞下双生儿,其中任何一个都无法成为储君,唯恐将来登位,因面孔相似而引起不必要的麻烦。

所以,当皇后在几十年前那个雷电交加的夜晚,诞下一对双生儿时,几近绝望。

那时六皇子尚是腹中五个月的胎儿,皇后与其母妃德贵妃正斗得厉害,她本以为先德贵妃一步诞下龙裔是个大好机会,却万万没有想到自己会诞下一对双生儿。

按东穆皇室的规矩,她的两个孩子在出生的这一刻,便失去了竞争太子的资格。

外头风雨交加,屋里的皇后抱着两个孩子,哭得万般不甘。

千算万算没算到这一点,等德贵妃诞下皇子,封为太子时就来不及了。皇后在穷途末路之际,与身边心腹对了对眼色,狠狠心,含泪捂住了小儿子的口鼻,直到那个小生命不再挣扎才松手。

尸骨被葬在了皇宫后山的一片竹林之中,皇后到底不忍心让孩子流落在外,远离自己,她命人在坟头种了一片花海,盖了一间竹屋,聊慰思念与愧疚。

就这样,皇后诞下一位龙子的喜讯传出,圣上龙颜大悦,为孩子赐名“煜”,将其封为太子,疼爱有加。

满宫烟花爆竹间,没有人知道,一条小生命曾来过,曾在母亲怀里发出过自己的第一声啼哭,却戛然而止在母亲的手下。

皇后有了太子陈煜,地位愈加巩固,却也难以忘记自己那个做出牺牲的小儿子,她为他取名“烨”,命人将他的生辰八字偷偷烧在了后山坟头。

陈煜,陈烨,双生的兄弟,命运却在出生那一刻就截然不同。

一个成了众星捧月的太子,一个却自称是魅。

陈烨被葬下时尚未死去,适时月拂大地,山间精怪出来吸收天地灵气,偶然发现了垂死的陈烨,救下了他的性命,抚养他长大。陈烨便以魅妖自居,不再见外界天日,每日在山间游荡,独自守着竹屋,看斗转星移,孤苦长大。

心里不是不恨的,同为双生儿,哥哥陈煜是高高在上的太子,他却被亲人抛弃,流落山间。

所以在陈煜大婚时,陈烨躲在窗外,想掠走太子妃,吓他一吓。但还没等陈烨有所行动,陈煜随手掷出去的酒壶,已经砸中那个替嫁入宫的倒霉太子妃的额头了。

啼笑皆非的一夜就此过去,陈烨开始留意陈煜的太子妃,那个嗜棋如命的岁家小姐,岁冬荣。

陈烨也极喜欢下棋,山间偶有狐妖兔精与他对弈闲聊,但大多数时候,都是他自斟自饮,自说自话,自己和自己下棋解闷。

那夜冬荣无意中闯入后山竹林,他坐在屋顶上回头望见她,不知道有多欢喜。

他和她下棋,和她说话,和她去做很多很多平时只有他一个人做的事情。

枯槁般的生命像一下子有了色彩,他不知不觉地爱上了冬荣,爱上了带给他无数快乐的冬荣。

但他又害怕,害怕冬荣知道真相,当他是个异类,所以他骗她,直到骗不下去,他才说,他叫叶枯。

叶即烨,是他母亲取的名,枯,则是他多年孤苦如枯槁的生命。

陈烨,叶枯,在那年冬荣去参加棋道大赛后,满心期待着她回来,却被哥哥陈煜派人烧死在了花海里,尸骨无存。

他们的事情到底被陈煜发现了,心思缜密的太子却不动声色,趁冬荣去参加棋道大赛时,杀了自己那个不该存在于世间的弟弟。

陈煜还编出一套说辞,骗过冬荣,一骗就是十几年。

他本以为,岁月还那样漫长,他总能叫她忘却陈烨,爱上自己。

但其实都不过是在自欺欺人。

他更算不到的是,幼时无心对夏灵吐露的烦恼,竟会在夏灵临终前无意告诉了冬荣,叫冬荣一查到底,找出了全部真相。

上天果然是公平的,是你的便是你的,不是你的,纵然怎样强取豪夺,到头也是枉费心机。

(八)

皇后出殡那天,举国哀丧。

陈煜身披缟素,送了冬荣最后一程。

他想,穷尽此生,他也无法再忘却她。

那一夜,将调查来的所有真相铺开时,冬荣的嘴角却渐渐漫出鲜血,他大惊失色,这才知,冬荣早在自己下的白子上抹了毒。

浸过毒汁的白棋,在棋局游走间,丝丝缕缕地钻入冬荣体内,叫她无力回天,终能解脱。

她说,原本黑子也是要浸泡的,但她到底不忍心。他是她几个孩子的生父,是整个东穆的国君,是所有黎民百姓的希望。

她对他亦有情,是多年相伴下来的亲情。

但她唯一爱过的,只有她的叶枯,她可怜的陈烨。

风吹长发,她望向夜空,唇边含笑,眸光渐渐涣散。

她这一生下过那么多盘棋,纷纷扰扰到最后,闭上眼,却只记得一盘,一盘星月下,黑子被白子包围,她即将胜利时,执黑子的那个人却对她狡黠一笑。

“我的规矩便是棋色相反,所以,白子胜我即胜,你输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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