于是仓亭津渐渐就有许多人滞留,充满了不安和抱怨。
大船用来给世家运送家当,小船用来运送普通庶民,仓亭津的守军原本制订了这样的规矩,庶民们也不曾有人敢抗议,乖乖地拿着守军发给他们的竹签,排队等着上船过河。
但世家豪强当中不可避免的有人产生了抱怨。
——他们的家眷、仆妇、仆从也有数百甚至上千人,更不用说一辆辆的车马,为什么不能征用小船?大船运自家的家当,小船运自家的仆役,这才对劲!
这样的争吵日复一日,甚至传到了经过濮阳,准备继续东行的司马家这里。
“咱们的箱笼倒少了些,过河却方便呢,”有小司马这样悄悄嘀咕,“三姊哭了一整天,又不敢令大父听见。”
司马懿瞥了一眼,悄悄勒了勒缰绳,令马儿走得慢了些,不知不觉地来到老爷子的轺车旁。
“大父,阿馗不解大父为何将家中衣锦皆赠陆廉,正盼大父解惑。”
老司马抬了抬眼皮,“他之前替你涂了粉,想推你去陆廉帐下,你因此心存怨怼,想我责罚他是吧?”
司马懿缩了缩脖子,“他若是言行谨慎,大父自然公道待他。”
这个略有点幼稚的对话并未继续下去。
“莫说大汉四百年,便是千年的阀阅门户,在胡人眼里又算得什么?”老人淡淡地说道,“咱们现下还不曾过河,便是过了河,这一路也未必平安。”
既不得不调头南下去徐州避难,总该交好陆廉,有这点人情在,不管以后有什么事,或是求她救援,或是求她举荐出仕,都要方便些。
世家与庶民究竟有何区别?不过是那点名声罢了。
司马家这些孩子们每每在人前,都要被父亲严加管教,因此传出“不命曰进不敢进,不命曰坐不敢坐,不指有所问不敢言”的端肃名声,也是这么经营来的。
这东西脆弱得很,因此才要更加小心地经营。
这个问题勉强获得了答案,但司马懿还想再问些什么时,远处忽然有人丢了箱笼,抱了孩子,掉头疯跑起来。
那些人跑得那样惊慌,连脚下的布匹也无暇去捡,完全是只顾着逃命的架势!
旁人还不曾察觉时,这不同寻常的一幕立刻被司马懿注意到了!
“胡虏!胡虏!”
他们赶路这样快,竟还是遇到了胡虏!
比起跑得飞快的司马家,陆悬鱼的队伍就慢多了。
百姓们被解了绳索是不假,但他们还需要吃饭,需要喝水。
天气这样热,田间地头的河边又不时漂过几具尸体,这水不仅得在上游打,打完还一定得烧开静置许久才能喝。
于是他们要烧饭,要打水,要拾柴,要生火,还要照顾中暑的,受伤的,体力不支的人,这个速度就比陆悬鱼预想的还要慢。
再加上她必须提前整编他们,按照村庄乡亭来划分,提拔一批精明强壮些的男女作临时官员来管理他们,并且三番五次地教他们在战争来临时当如何跟着自己乡里的里吏走,如何在走失后点起火堆,让汉军能够找到他们,都花了不少的功夫。
尤其队伍里还有人会东张西望,时不时突然跑下土路,蹲在田边不知道做什么,刚开始一个两个的,她以为是去解手,后来才看明白。
“他们是在寻人,”高顺说道,“有的亲眷被掳走时,掉队了。”
初时在这数千人的队伍里寻人,而后在田野上四处张望着寻人,有些还会从身上撕一块粗布下来,绑在路边的树上。
“这是我自己纺的线,织的布,我自己打结的手艺,我丈夫见了,必能认出来的!”
但随着一路东归,见到的尸体越来越多,怀有这样幻想的人也越来越少。
他们会去翻那一具具尸体,想要在其中寻找一个答案,其中有些已经被野兽啃食,有些已经因为流水和暑天而面目全非,但亲人总不会放过各种蛛丝马迹。
陆悬鱼走在最前面,离这支队伍拉开了一点距离。
她的理由是方便观察周围动向,尽量选高地四下望一望,也容易估算路程。
“咱们离远点也好,”身旁的亲兵这样说道,“后面动不动哭声震天的,都没法待。”
当她转过头去,望向队伍里趴在地上,滚得满身满脸都是泥土,撕扯着自己的头发,歇斯底里恸哭的妇人,还有正在拖拽她起身的乡邻时,远处忽然起了烟尘。
那烟尘里的身影一字排开,骑在马上,嚣张透了,霸气极了。都不必离近了听,就能想象到他们从胸腔里发出怒吼与咆哮的复仇之声。
“看啊,看啊,”陆悬鱼看了一眼被乡邻拖着逃走的妇人,又看了一眼她刚刚死抱着不放的那具尸体,最后将目光落在了远处的大队鲜卑人身上,“看他们那义愤填膺的模样,好像这原本是他们的家园!死的原本是他们的亲人!”
当前方的旗语传来,高顺并未立刻从马上跳下,集结备战。
他看了一眼百姓逃进田野林中的身影,又看了看辎车上的几十只箱笼。
“将箱笼倒置打开,辎车不停!”
这个古怪的命令被下达后,民夫立刻将那几十只箱笼倒了过来,而后车夫继续向前,土路颠簸时,一件件丝质的、锦缎的、绣花的、缀金银线的罗裙与布匹丝帛,就这么随着车马散落一地,奔着那座命中注定的土坡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