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军的家眷还在忙忙碌碌, 将缸里仅剩一点白面倒出来,打个鸡蛋和在里面,为即将出征的丈夫做最后一顿朝食时, 前军已离小沛, 踩着冰雪与泥泞,走在渐见绿意的田野中,一路向着东北方那连绵不绝的山峦与丘陵而去。
在深沉的山的阴影身后, 矗立着巍峨的泰山。士兵们需要走到泰山脚下, 稍作休息并得到补给,告别标志着皇权与生死的神山, 折返向西北而去, 再露宿在黄河边, 一路沿河而上, 最后到达袁绍围困的濮阳。
行军这件事交给张邈张超后, 陆悬鱼抽空又回了一趟青州。
现下主公在宛城, 三爷回来守下邳, 专门让她出门去当军事顾问, 一则援救臧洪,二则也试一试袁绍军队到底是什么实力,将来自己上去干架时心里也有个数。
不过在此之前,她需要和剧城的大家开个会,商讨并确定接下来的行动与得失。
许久未回青州, 当她穿过泰安, 尚未至剧城时,便感受到处处都有些变化了。
百姓们的衣服还是很破旧, 但比以前长了好些, 袖子可能因为叠着补丁而显得非常丑陋, 但可以完整地遮住胳膊;裤脚上有长短不齐的线头,但也能盖住脚踝。
他们仍然沉默地在田里耕种,并且会在田埂间休息时,愁眉不展地讨论冬麦的收成。
但他们不会再或隐晦,或直白地询问起能不能卖身给哪家豪强做奴仆的事,相反会互相问一问,有没有哪个村子得到了赋税减免的优待呢?听说确实有的,但那是千乘那边才有的待遇呀!人家那里原本就人少,又偏北些,雪灾自然重得很……
希望落空的田舍汉们只能叹口气,嘟嘟囔囔地扛起锄头,继续回到田里去。
——原本想着今年不仅能再捉两头猪,还能修一修房子的呀!看这收成,房子且先别修了,猪也只捉一头吧,反正孩子还得几年才说亲,且等着吧!
路过坐在田埂上跟着喝一碗水的年轻人感受到了农人们的愁苦,也跟着有点不开心了。
“将军这是怎么了?”李二小心地蹲在旁边,探头探脑,“那几个田舍汉惹到将军了?”
她摇摇头,“去岁寒冬,青州几场雪灾,农人们很苦。”
“这有什么苦的,”李二撇嘴道,“我看他们日子好着呢。”
陆悬鱼抬了抬眼皮,瞥了他一眼,“他们只能吃粗糙的麦饼,穿打补丁的衣服,为了有没有余钱攒下一两头猪,或是能不能修缮房屋而发愁。”
李二还蹲在那里,一张越来越圆的脸凑过来,很是聪明地讲解道,“他们食足以果腹,衣足以蔽体,这难道不是将军的恩德吗?”
“这是他们应得的,”她说,“任何人像他们一样努力生活,就应当过上比这富足的日子。”
李二似乎蹲久了,额头开始有汗珠了。
“但是将军仔细想一想啊,”他小心地说道,“如果这里有贼寇,甚至有乱军,他们又是什么样的日子呢?我听人说,孔北海被贼军围攻时,也躲在府里瑟瑟发抖,不敢出面呢!他尚且提心吊胆,庶民难道还能如将军看到这般自在耕作吗?”
她想了一会儿,叹了一口气,站起身走向不远处系马的树下。
“我知道,”她说,“我只是想到因战事之故,青州去岁冬麦的粮税不能减免太多,因此心里有些郁郁罢了。”
……李二想跟着站起来,但差一点就没站起来。
……体重有点超标,蹲麻了。
“还有,”她忽然想起来提醒了一句,“你从哪里听说孔融被贼军吓得发抖的事?他性情高傲,宁死也不会出此丑态的。”
正在努力跺脚,让自己双腿恢复知觉的李二停下扑腾的两条腿,仔细想了一下,摇摇头表示想不起来到底谁跟他说的了。
但他仍然狡辩了一句:“市井都这么说的。”
孔融的名声到底怎么败坏的先不提,反正大家得先开会。
除了陆悬鱼自己人之外,常驻剧城的陈群,北海孔融,东莱诸葛玄,以及泰山臧霸都来了。
……不知道是不是她的错觉,除了阿白之外,今天大家也很认真地打扮了一下,至少穿得特别严肃正式。
其他几个偶尔会奇奇怪怪一下的人先不提,臧霸打扮得也特别精神!
尤其考虑到他动不动就往头上绑一条带子装病,今天这种武冠束袖玉带深衣的打扮就特别的豪气!
她瞟了两眼,然后把疑惑先放到心里去,开始讨论起讨袁期间青州有什么需要注意的事。
“臧洪原是袁绍器重之人,否则也不会将东郡交予他掌管,现下既已至围城之境,除非攻破东郡,否则恐怕袁绍无心他事。
“袁谭前岁攻伐青州大败而归,据说旧伤未愈,元气未复,况且平原与北海之间,又有数百里荒地,无人无粮,如何补给?
“故而将军不必忧心北海,”田豫这样有条不紊地阐述过后,总结了一下,“袁绍未能攻下东郡之前,青州必无战事。”
“话虽如此,但将军万不可鲁莽,”陆白提醒了一句,“二张原是臧子源故交,又仅为主公帐下客将,他们要去救援东郡,天下人皆无臧否,将军却不同。”
“我知道,”她点点头,“我不带青州兵去。”
打扮得也很精神的太史慈忽然不安地动了一下,“军中上下,皆侯将军之令久矣,将军欲弃他们于不顾吗?”
“我只是如阿白所言,”她温和地说道,“且将这当作张氏兄弟的战争便是,不将青州军搅进来。”
“此非伯牙子期事,”孔融忽然冷冷地开口了,“而是汉贼之战!”
她吃了一惊,看向一直沉默不语的孔融时,所有人也一样看向了他。
这位经常讲话刻薄,但不爱俗务,更不爱战争的名士端坐在那里,腰板挺得非常直,下巴也高高地扬起来。
他似乎想要保持平时那种高傲而脱俗的风度,但哪怕是她这样不善察言观色的人,也在他泛红的眼圈和颤抖的声音里,察觉到了他的悲愤。
臧洪触怒袁绍,不是为他自己的利益。
他为朝廷,为天子,为京畿之地的百姓,因而违背袁绍命令,坚持运出了那五万石粮食。
——为大汉。
——为恐怕他也没有见过的,那个天命昭彰的大汉,那个万方仰德的大汉。
因此袁绍决定攻打东郡时,他的矛指向的不仅是臧洪一个人,也是臧洪所效忠的那个大汉!
尽管天下间只有张邈张超兄弟响应了臧洪的求救,但同情他的,支持他的,绝非仅仅张氏兄弟二人。
孔融也想救臧洪。
尽管他们可能没见过面,更不熟识,但只要孔融自认还是汉臣,还是汉朝的子民——他的心绪就怎么也掩饰不住了。
一片寂静。
过了一会儿,她望向孔融,轻轻地笑了一下。
“只有我们胜了,”她说道,“才有资格说这句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