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没提前抄什么孤本,抄了个《仓颉篇》的第一段,用泥字印在纸上,给孔融看。
纸不是什么好纸,这个墨肯定也不对劲,第一次盖上去完全是糊的,糊个两三次才清晰些,但是到六七次时,墨迹又已经变淡,完全看不清了。
因此她拿了二十张印刷出来的文章出来,足足祸害了四五十张纸。
……但这仍然是惊到孔融了。
“此为何物?!”
她从自己随身带的皮袋里将铜印倒出来,和泥字放在一起,比了比,“其实就是这么个东西。”
孔融那张脸一下子就充血了。
对于这位名士来说,打仗是绝对不能打的,做官做得也很勉强,但要是让他收拾书,他可有兴趣了。
因此拿了这东西,他立刻就能意识到,有许多的经学书籍可以被印刷出来,拿来给自己的弟子讲学,给学宫的那些文士们分发,再由他们带出去,流传到天下!
那些随时可能因为下次战火而失传的孤本再也不用担心啦!
还有他自己的辞!自己的赋!自己的文集!
至于人力物力财力如何,这些问题孔融绝对不会考虑的——他都已经是两千石的高官了,他考虑这个做什么!他只要想一想,有了这个东西之后,天下将会多出多少儒生!他的文章流传度又会达到一个什么样的高度!
想到自己有了这东西,将来说不定在儒家的声望可以够一够祖宗的鞋底,孔融看向她的目光就不由自主带上了一点点的星光,感动得闪闪亮。
“辞玉以此物授我,”他问,“我当何报啊!”
“这东西是以前有个叫毕昇的工匠教给我的,使君要谢也该谢他,”她笑道,“我又不读书,这东西给我也没用,使君留着便是。”
孔融摸了摸胡子,想了一会儿,终于眼睛又是一亮。
“辞玉将军遣女吏去军中,欲令那些兵士习字,”他说道,“既如此,我令工匠们也为将军印一千套《仓颉篇》如何?”
她立刻感激涕零,“那可太好了!我那里有万余士兵,却只有几十个女吏,若是有这些书,他们学习起来便容易许多了!”
孔融立刻吩咐仆役,去将城中的能工巧匠们都喊来,还特意说了要是剧城不够,将北海东莱两郡的也都一起喊过来,反正这事一定要快点办,晚一天都耽误他的事业!
看看正事终于说完了,陆悬鱼想了一会儿,又假装忽然想起来的样子,诉了一句苦。
“不过,其实他们学文章也没有什么用,”她说道,“青州也用不上那么多的里吏……”
“这是什么话,”孔融诧异道,“他们若是才学皆优,又受主官器重,自然可举察廉啊。”
“孝廉?”
“不是,不是,”孔融耐心解释了一下,“是察举廉吏。”
汉朝的察举制和她天天走的城门一样,也分快车道和慢车道。
快车道上的是那些高门大户,先举孝廉,再举茂才,一路做到朝廷里去,比如说杨修,年纪轻轻就做了议郎,那肯定不是因为他就是有什么全国知名的本事,而是因为人家出身弘农杨氏;
慢车道上的是那些寒门士子,先当小吏,从岁奉不满百石开始,一路做到几百石的县丞县尉去,比如说柳家那位老爷,费劲心力也就做到了县丞,但已经够作威作福,当个“破家”的父母官了。
她恍然大悟,“我那些士兵也可以吗?”
“当然可以。”
“女吏也可以吗?”
孔融噎住了。
她小心翼翼地盯着这位青州刺史看。
过了一会儿,孔融摸了摸胡子,很谨慎地思考半天。
“毕竟无此前例,”他犹豫道,“若是六百石,恐怕……”
“三百石也可以!”她立刻说道。
孔融又说不出话了。
半晌之后,他缓缓点了点头。
这两件事是过了一阵子才被公布出来的,学宫的士人们惊叹于印刷书籍的轻巧与便利,一时间关于这种新鲜玩意儿的讨论淹没了整个北海,并且随着这些士人的脚步,这些粗糙且昂贵,但十分轻便的印刷品慢慢传递到了大汉的每一个角落。
与此同时,女吏的天花板稍微升高一点,可以从“里”到“亭”,从“亭”再到“乡”,直至进“县”里担任属吏这种事,虽然也引起了一些批评和议论,但高门大户对此仍然漠不关心。
杨修不会和焦仲卿抢饭碗,袁尚更不会抢。
但在周围人的批评与议论中,陈群还是意识到了一些东西。
他只是沉默着没有说出口。
作为颍川陈氏,经学世家出身的这位世家子,原本对刘备是不甚热忱的。即使是现在,他也清楚知道,他所出仕的这位主君从世家那里获得的一点支持,在四世三公,统一河北的袁本初面前是微不足道的。
袁绍有世家支持,那些豪强用他们的忠心,他们的钱粮,他们的部曲私兵来支持;
刘备和他的股肱们,都一样的出身寒微,一路挣扎走来,靠的大多是自己;
在未来的某一天,袁绍和刘备终于爆发战争时,会有大量的士族投向袁绍。
但刘备忍受了这样巨大的劣势的同时,也拥有了一个其他诸侯无法比拟的优势:
没有那么多倾尽家力支持他的豪强,他自然也就没有那么多需要报恩的对象。
这很奇怪,在四百年汉室的时光里,这群出身卑微,甚至可以称为低贱的人在创造一个传奇,不是光武那样的传奇,而更像是那位亭长与贩缯屠狗之人所创造的传奇。
纸张现在还是十分昂贵的东西,因此纸书被当做新奇的奢侈品看待,士人理所应当地认为,它也和缣帛与竹简一样,反正不是黔首会触碰到的东西。
但它早晚会变得便宜下来。
到那时知识再也无法由世家垄断,那些田舍翁也许花几百钱,就可以买一卷书来读!
那会是一个什么样的光景?
像凌汛消融后,终于奔流而下的长河,用摧枯拉朽的力量,带来一个崭新的天地。
而他在与创造这一切的人同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