德行有用吗?
德行能够化为刀剑, 替那些贤士或是圣人战斗吗?
德行能够战胜这天底下数一数二的精兵吗?
一座又一座的营帐坐落于下邳城北方的平原上,它们整齐有序,期间错落着不同将军的旌旗, 与镇东将军费亭侯曹操的玄色大纛,如同提早来临的寒冬, 带着凛冽而极有威压的北风,吹进了下邳城里每一个人的心中。
但这一片如刺骨寒风般军团的主人此时却全无凛然或是凶狠的神情, 他穿了一身半旧的皮甲, 骑在马上, 带了数百亲卫骑兵,外加一名谋士,正在泗水河旁巡视。
他需要出营亲自查看一下地势,也需要冷静一下自己的心神。
镇守淮北大营的曹仁战死, 残余士兵由曹休聚拢起来, 先退至汝南, 数日前才与他汇合。
对于没有什么亲兄弟的曹操来说,曹仁虽为他的从弟, 但如他亲弟一般, 随他南征北战,立下累累战功,甚至比夏侯惇、夏侯渊兄弟更加亲近, 是他极不能缺少的左膀右臂。
他因此短暂地头风病发作, 卧在榻上躺了一日。
但当他重新出现在众人面前时, 曹操的神色却坚硬得没有一丝一毫的变化。
在那些头疼欲裂, 回忆变得嘈杂纷乱, 统治的领土变得支离破碎, 兄弟的模样变得鲜血淋漓的梦境里, 在那充满了厚重雾气的梦境里,他又一次来到了泗水旁。
那个梦真切极了,他能闻到潮湿雾气下隐隐的腐臭气息,能听到潺潺流水之上,有尸体互相碰撞发出的声音。
他就在泗水旁,而那数十万被他杀死的男女老幼,即使在这个清晰而混沌的梦里……那些亡魂也只能睁着一双双哀恸愤怒的眼睛注视着他,再在他冰冷的目光下慢慢顺着河水一路向下,一去不返。
……他这一路付出了许多他能接受,或是不能接受的代价,因此眼下的这一仗,在泗水旁打的这一仗,他绝不能输。
他击破了刘备的主力,又隔绝了广陵、淮南、小沛三路的援军,他接下来是一定要将下邳拿下的!
只有真正剿灭了刘备,才能阻止徐州各地源源不断向着下邳而来的援军。
……只有真正剿灭了刘备,才能阻止那些自西南方而来,还在不断想要进城的百姓。
曹操没有水军,但泗水流经下邳,尤其现在正是涨水期,下邳西门与南门都被泗水所包围。
想围住这样的一座城很不容易,尤其他还要不断地分出精力去堵截那些前来救援的郡兵。
徐州的百姓得了空档,便源源不断地,大包小裹地,奔着下邳而来,有些人是推着小推车到了泗水旁,有些则是坐船自上游而下,他们当中有士人,但更多的是赤脚的黔首。
这很不正常。
这是一座即将被围困的孤城,那些庶民即使不明兵法,看也当看到他兖州军容之盛!
即使他们看不到兖州兵强马壮的架势——难道说他数年前屠戮徐州之事这么快就被他们忘了吗?!
他们怎么还敢留下来?难道他们不知,以兖州军现下实力想要攻破下邳,并不是什么难事!躲进这样即将被攻破的城中,岂不是自寻死路?
可是那些黔首就是那样扶老携幼地跟随着刘备来了!
“刘使君在下邳!”他们说,“他在那里,那我们就跟着去了!”
他手下的斥候抓了十几个百姓,这些肮脏的,瘦弱的,在泥里打过滚,面目全非的小东西哆哆嗦嗦,连裤子也吓得尿湿了,却还要说这样的话!他们跟着刘备有什么用?刘备开着城门放他们进城又有什么用?这些平民作为守城的战力极其有限,但他们每一张嘴都要吃要喝,刘备放他们进城,难道下邳存了能支用十年的粮草不成?!
可是这些对刘备的战力几乎毫无助益的庶民在泗水旁排成了长长的队,他们彼此离得很近,也许是因为衣衫褴褛,想要取暖,也许是因为心中惧怕,总觉得身旁有人能安心些。
他们惊恐又小心地左右探看,每逢曹操的骑兵冲过去,便只能惨叫着四散逃开。有人丢下自己身上最后背的一袋粮食,有人丢下年迈的父母,有人丢下年幼的儿女,毫无章法,毫无秩序,跌跌撞撞,手脚并用地逃到附近的丛林中,逃到附近的田地里,甚至是在极度恐惧之下,跳进滚滚泗水之中,挣扎出几个水花,然后便沉了下去。
待等到赵云的骑兵出城,虎豹骑的斥候呼啸而去时,那些平民又会慢慢地聚在一起,一面哭着唤自己家人的名字,一面想尽一切办法,哪怕是爬,也要爬进下邳城——
“卖履舍儿,行此奸佞伪善之事,此贼无君无父、沽名钓誉之心不下王莽,天下人当共诛之!”刘晔骑马行至曹操身边,冷冷地注视着这一幕,“幸其只贪名,不治兵,来日必为明公所破,到那时万民才知,能以威信著于四海,救民于水火者,唯明公一人也!”
他这样激昂慷慨,直抒胸臆时,曹操的目光仍然没有从那支长长的队伍上收回,他看得很仔细,目光里不带丝毫的愤怒与鄙薄。
城内有船划出,不停地将百姓载上,运进城内。
速度并不快,尤其相对于这至少数万的百姓而言,几乎是杯水车薪。
刘备小心,惧怕伏兵在侧,不敢搭舟桥,却还是开了南门。
而且始终没有停过。
曹操远远地看了很久,终于吐出胸中一口浊气。
“好刘玄德,真我敌手!”
刘晔不可置信地看了一眼他所认定的主公,想从主公眼中寻找到些别的东西,但曹操已经将目光移开了。
“泰山军如何?”他问,“还没有动向吗?”
“已经派斥候去了,臧霸前番收了袁本初的贿赂,以他蛇首两端的性子,恐怕是不会出兵的。”
“还是得继续打探,这些人跟了刘备……同以前就不一样了,陆廉未曾出仕时,我也曾见过她的。”曹操忽然这样说了一句。
刘晔又是一愣。
“明公既见过她,为何不招入麾下?”
这个问题其实一言半语说不清楚,而曹操只是感慨一句,并不想继续说什么,他的注意力放在另一件事上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