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一个战场上有两支军队, 秋雨是不会只给其中一支造成麻烦的,它并不狂躁,相反还很有耐心, 就这么日日夜夜, 淋淋漓漓, 浇透了淮安城内外每一寸土地。
但于禁已经得到了淮安城, 他的士兵们不会挨雨淋, 他们可以住在坚固的房子里, 烤烤火, 聊聊天,尽管他们也不被允许出门四处闲逛,感受一下这座城池的风土人情, 但他们的确是不需要夜以继日地泡在泥水里的。
当然, 这座城池没有那么多的房屋给士兵居住,但这不是什么问题。
那些房屋的主人已经被成群结队地赶了出去,与战俘一起在泥水里慢慢地挖壕沟。
淮安城的壕沟足有丈余深,但于禁认为还不够, 他要求至少挖足五丈深,五丈宽, 并且方圆百十里都要坚壁清野, 砍掉每一棵树,烧掉每一座房屋,驱赶每一个他们视野范围内的活人来到城下。
这些民夫和俘虏吃得很差,每天只有一碗稀饭, 夜里就直接用草席裹住, 躺在泥地里睡觉, 但这些都比不上做工时的辛苦。
这座城是不可能有上万只铁锹的, 因此他们其中只有少数人有铁锹,多数人则只能用木铲来铲土,然而再怎么坚固的木头也总有极限,于是时不时就能见到有人劈坏了手中的木铲,又不敢在监工的皮鞭下懈怠,只能用两只手去挖土。
挖得鲜血淋漓,甚至白骨森森,都已经不是什么稀罕事,他们的双手也经常被污泥所感染,然后一双手高高地肿起来,再进一步变紫发黑。
死亡毫不意外地降临了这群可怜人中间,成为了最后的怜悯。
每一天的清晨,城外的民夫营与战俘营中都会抬出许多具尸体,统一拉走处理掉,而剩下的,还活着的人则仍然要忍受在监督的士兵们的目光下,继续加固城防的工作。
这样萧杀的秋雨,这样凄惨的景象,其实很不适合离近了观看,但于禁还是一丝不苟地带了一群护卫,骑马出城巡视城防修建得如何。
当那群民夫将一具又一具或者仅仅是同伴,或者同样也是邻居,甚至还可能是兄弟的尸体抬上板车,沉默地拉走时,于禁勒住了缰绳,站在远处仔细地看了一会儿。
雨水从他那编织得并不算精细,并且明显已经有些陈旧的斗笠上顺着缝流了下来,沿着额头一路流过面颊,再从下巴落在他半旧的衣衫上。
这个中年武将的脸上什么表情都没有,似乎既没有被这只表现不太好的斗笠所激怒,也没有对那些凄惨的民夫和俘虏有半点同情。
但身边的偏将看了那一车又一车的尸体似乎很有点不忍心,策马上前,小心地看了他一眼。
“将军,其实这城经过刘备精心修缮,此次将军用计取城,又不曾毁坏城墙,它很是坚固,何必还……”
“它坚固吗?”于禁的目光微微动了一下,转向了这座城池。
它是用淮阴本地的泥土一层一层地夯成,每一层都夯得十分精心,哪怕是下了这么久的雨也未曾冲垮过哪怕一个转角。
但还不足够。
“如果是陆廉来攻,”于禁说道,“就还不够。”
况且对于于禁而言,他差遣这些民夫与俘虏还有另一层不曾道明的用意:
主公自宛城风驰电掣,一路击破刘备,包围下邳,陆廉关羽只能长途行军,自寿春一路击穿层层防线,赶来救援。
看起来兖州军是占据了极大优势的,但世界上怎么会有只占一端便宜,却不必承受另一端的不便之事呢?主公既然如雷霆一般长途奔袭来攻刘备,这一条长而脆弱的运粮线必然将会十分危险。
现下陆廉关羽不曾去断他的粮道,究其原因,主公手中尚有余粮是其一,他们也极其迫切地想要打穿主公的包围圈,援救下邳是其二。
于禁屯兵在淮安,就是存了既能与主力兵马成犄角之势,相互援救,又能为主公守住一处粮仓,用徐州人的粮食来填饱兖州军的肚子。
但淮安的粮食是有数的,下邳究竟何时攻破却无人知道。
有了这样的考虑,于禁看淮安的粮仓如同看自己家的积蓄,而那些每日要吃掉许多粮食的民夫和俘虏就变得碍眼起来。
——若是没有陆廉美名在前,他本可以直接杀光这些人的。
于禁忧虑的目光自那些衣衫褴褛,面目浮肿,明明只剩下一口气,却非要用一双已经残废的双手去刨土,还想继续活下去的徐州人身上扫过。
他并不是一个残忍的人,他想,陆廉沽名钓誉,想要成就她自己的美名,却令他难以对这些人干净利落地下手!于是他不得不看着他们慢慢地,痛苦地死去,这简直是一种酷刑!
既折磨了他!又折磨了这些可怜人!
但那些民夫与俘虏不明白这位神情严肃的将军心里在想些什么,当监工的木棍举起时,他们跪在——甚至是趴在污泥里,尊严全无,如同野兽一般,越发卖力地挖起土来。
于禁最后还是叹了一口气,策马慢慢地从他们身边走过。
距离淮阴还有七十里。
陆悬鱼也在烤火,其实天气并不算极冷,但这样阴冷的天气,屋子里生一盆火总是令人感到舒服的。
尤其她可以裹着袍子,坐在席子上,喝着热茶,看满身雨水与烂泥的斥候一边努力控制住拧一拧自己衣服的冲动,一边坚持着向她报告完淮安城附近所有的动向。
“曹兵极其警觉,”斥候这么说道,“他们派出了许多骑兵,四散巡逻,于禁又砍倒了方圆三十里以内所有树木,焚毁了所有房屋,附近根本没有百姓,因此藏无可藏,避无可避!”
……这人听起来就很缺德。
……虽然挺缺德,但是一个及格线以上的守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