流水潺潺, 仙鹤躲在竹林深处睡得正香。
竹帘将阳光一丝一缕地滤进来,再将热气挡出去。
案几旁的铜盘上,冰山正慢慢融化, 但在山顶上还堆了一捧紫莹莹的葡萄,滚了冰珠, 剔透发亮,一见便令人心中清凉。
庐江太守刘勋就这么坐在冰山旁,宽袍大袖, 却一点也不见清凉惬意之色,反而时不时还要取了细布帕子来擦脸上的汗。
他的确是有一点心宽体胖的风度, 毕竟男子到了他这个年龄, 又一贯养尊处优, 喜好美食美酒,出入又有车辇,自然就容易胖上一点儿。
但因战事之故,他这两个月已经是清减许多了。
尤其从三日之前,他的收到一封书信后,就开始寝不安席,食不甘味, 又格外的消瘦了些。
但今天的消息尤其令他坐立不安。
十日之前, 刘备于下蔡大破纪灵, 斩首万计,纪灵已经领兵撤回了寿春城下。
袁术式微, 天下为之震动。
消息是今天才传到皖城的。
……为什么今天才传到皖城!
这位太守一面叹气, 一面摇头, 待他这样垂头丧气了一阵后, 才抬起头眯着眼睛在廊下寻了一圈。
“你, ”他随意指了一个仆役,“去请子扬先生来。”
仆役恭恭敬敬地行了一礼,疾行而去。
于是刘勋又将案几上的一个小匣子打开,从中取出了三日前收到的那封书信。
这封信他已经看了很久,就连信上那雄浑有力的字迹都快要描摹下来了。
但他还是又看了一遍,仿佛想要从里面找到一点能支撑自己的力量源泉出来。
直到屏风后有少年的声音打断了他。
“耶耶……”
刘勋一个激灵,连忙将信重新放进匣中收好,才转过头来怒瞪了他一眼。
“你已及冠,举动竟还是如此轻浮!鬼鬼祟祟在旁窥看,全然不像世家子的风度体面!”
那个面颊上还有些婴儿肥的少年不敢回嘴,只能束了手,一副委委屈屈,虚心认错的模样。
刘勋又瞪了自己心爱的小儿子几眼,那原本就没有多少的怒气也就烟消云散了。
“不好好读书,跑来做什么?”
听了这话,五郎便快步上前,凑到了父亲身边跪坐下来,“耶耶,儿子听说了一件事!”
刘勋正为自己的一桩阴谋盘算不自在,听了这话就更紧张了,“什么事?”
“龙舒那个小吏焦章,就是娶了刘氏女的那个!听说因为母亲不喜的缘故,将刘氏女休弃回家了!”他欢欢喜喜地嚷道,“儿子想……”
刘勋没好气地瞪了他一眼。
“你已经说过了!”刘勋说道,“不是说龙舒令长为他家儿子去提亲了吗?”
“可是刘家回绝了!……耶耶,耶耶,”少年的声音随着父亲的目光一路慢慢也低了下去,“儿子想……想求娶她为妇……”
“荒唐!”这位太守骂道,“你是太守家的郎君,为人处世应当谨慎守礼,那刘氏女不过出身商贾,与我家如何相配?!”
“纵她出身商贾,性格既贤,容貌又美,如何不能娶?”
“她是贤妇,又有好颜色,”刘勋说道,“那又有什么用?若是凭这两样就能嫁得称心如意,她如何又被夫家休弃了?”
父亲这话道理很不对劲,但五郎还没想明白该怎么反驳时,刘勋忽然神色一变,起身冲着廊下招了招手。
“子扬先生。”
于是廊下那位青年文士的面容便显露了出来。
他还不到三十岁,身材消瘦,面容文雅,行动举止间却藏了一股不易察觉的矫健。
待他登上台阶,走进室内时,五郎已是满面羞愧,小声冲这位先生告罪后,又行了一礼,匆匆便离开了。
刘晔静静地注视着太守家这位小公子离去,直到脚步声完全消失,他才笑吟吟地与刘勋一同坐下。
“曹公已取汝南。”
他半句寒暄也没有,声音既静且冷,仿佛早就知道刘勋寻他来有什么事要商量。
于是庐江太守便不吭声了,只坐在那里,低头想事。
刘晔一点也不急于将这场对话进行下去,而是伸手自冰盘里取了一枚葡萄。
触手处冰冷,想来咬破了含进嘴里,也如同流动的冰,甘澈甜美。
“曹公势大,却还远;陆廉只有三千兵,却在城下,”刘勋说道,“如之奈何?”
“曹公有虎豹骑,一日夜便是三百里,千里之遥,旬日即到,何况庐江?”
刘勋脸上的犹豫慢慢化作了一丝微妙的牢骚,“他便到了,难道就能胜过陆廉?你看陆廉名头之盛,什么人能与她抗衡?若我败了,人头不保也就罢了,恐怕还要为庐江士族所笑!”
室内一时静了下来。
刘晔一面慢慢地咀嚼葡萄,一面用一双冷冷的眼睛看着刘勋。
但当他终于将这颗葡萄吃完,那甘甜的汁水落入胃袋中时,他的眼睛和嘴角上已经染上了一丝甜滋滋的微笑。
“明府说的极是,”刘晔笑道,“陆廉人望太盛,明府何苦与她为敌?她现下既筹措军粮,早晚要来庐江,不如使君先她一步,写信邀她来此,亲近一番。”
这个主意很对劲。
刘勋心中总有许多主意和谋算,然而一旦有什么人带兵临近了庐江,他那些主意和谋算立刻又化为了惶恐与不安。
他是带不得兵,上不得阵的,在这样的乱世里,他一定得趋附于某一位诸侯的势力才能活下去。
以前他是袁术的臣子,后来勉强也与关羽搭上了一点人情,现在孙策与陆廉的争斗结束,他总得想办法将近在眼前的陆廉应付好才行。
“我听说她这个人性子孤僻清高,不爱金帛,不喜宴饮,她又是个女子,难道我却送她美少年不成?”刘勋叹道,“不知该寻了什么理由亲近才是。”
刘晔便轻轻地笑了一笑。
“她年纪还轻,不过二十余岁的年轻女郎,怎么会孤僻清高?明府按照寻常女郎的喜好去猜一猜她,或许就准了。”
……寻常女郎?
刘勋很想说陆廉虽然听说是个女人,确实也不曾娶亲,但看她言行举止,哪一点像他所熟悉的“女郎”了?
文士不慌不忙地说道,“明府家中小郎君娶亲,请她来喝酒观礼,不是正好?”
“……观礼?”
“请她来看热闹啊——明府莫将她当作孤高桀骜的将军看待,用家常的俗事求一求她,或许更有效呢。”
刘晔将话说得更明白了些,于是刘勋恍然大悟,忙忙地喊仆役来,要他去寻郡丞来自己这里一趟。
刘晔轻轻摸了摸自己的小胡子,笑而不语。
离开郡守府时,刘晔脸上仍然带着轻松的笑意,但当他坐上自己的轺车时,脸上的笑意却消失了。
“阿四。”
他声音不高,但身侧随性的仆役立刻警觉,“主君有何吩咐?”
“太守几日后要娶儿妇,你寻十名健仆来,到时去府上帮忙。”
这话说得很不寻常,太守替儿子娶妇,怎么会需要用到他家的仆人呢?
因而仆役想了想,还是谨慎小心地开口发问了。
“不知主君要他们去帮什么忙,作什么样的准备?”
车子忽然晃了一下。
土路上偶有坎坷,偶有土砬,想要螳臂当车,给车子造成一点小小的麻烦,但也只能造成这一点小小的麻烦而已。
刘晔直视着前方,身姿端肃,一点摇晃也不见。
他仿佛整个人都冻成冰了,语气也带着一股森然。
“帮太守下定决心。”他说,“因此你们要做好——杀人的准备。”
刘勋是想不到刘晔在想啥的。
陆悬鱼就更想不到了。
她每天忙得很,如何能猜到在她从未去过的庐江郡的皖城里住着一个叫刘晔的人,正琢磨着要整几个刺客来杀她呢?
她拿了刘勋这封信看了又看,递给张辽看了又看。
庐江太守刘勋语气特别友善,特别热情,几乎有一点讨好地邀请她去皖城,说是可以帮她筹集军粮,顺便也可以表一表庐江士人的忠心。
两个人没看出有任何问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