数年之前曹操屠徐州时, 他那个战死的长子曹昂曾经问他,胜败是正常事,可是为什么要屠城?为什么要向普通百姓下手?
曹操给出的答案是:你杀得足够多, 徐州就没有人种地,也没有人当兵了。
现今的徐州就面临着这样的困境——对于一个不足三十万人的徐州来说,刘备能在这里拉出两万人的军队,已经是徐州能承载的极限。
而袁术不同,尽管两淮被他糟蹋得流民四散奔逃,道路死者相藉, 但他是有气势也有自信将自己辖地内最后一个男人也抓进军营,充作兵卒的。
他是天命的化身,他将在累累白骨的高塔上俯瞰中原, 他对此坚信不疑。
因此袁术是一定会崩盘的,因为洗劫和掠夺打不了持久战,这是三岁稚童也明白的道理。
在纪灵的军队崩溃以前,刘备需要做的就是耐心等待。
他在寿春之北,因而关羽必须赶到寿春以南,到时两支军队才能完成合围。
寿春是一座坚城, 想要得到它, 刘备与关羽必须收缩自己的军队, 将重点放在攻城之上。
寿春周围已经坚壁清野过了,无论粮草物资、攻城器械, 都需要关羽自己慢慢筹备。
四周救援预寿春的袁术军队也需要由他来阻挡。
对于那些不容于汉室的贼寇来说,袁术是他们所认定的天下共主,寿春是他们认定的王城!
因此深入淮南的关羽在准备攻城、阻挡援军之余, 还必须要应付一波接一波的贼寇。
那些贼寇很可能没有统一的着装, 甚至也没有像样的武器。
他们自丛林中钻出来, 用口哨与暗号集结到一起,在深夜时摸到营寨边缘,偷偷放火。
他们也会在淮河上游丢下许多尸体,意图污染河水,令下游取水的士兵们感染疫病。
他们还会伪装成百姓模样,在那些士兵出营砍伐树木时,偷偷接近,再上前一刀。
这种鸡鸣狗盗的行为无法对徐州兵马造成什么决定性的伤害,但它损伤士气,令人不胜其烦。
而且因为这些贼寇而死的每一个士兵都不能再复生,也不能在短期内补充。
因此关羽只能不断地收缩,再收缩自己的兵力范围——他必须保证他能将寿春以南这部分土地控制住,如此才能完成刘备交给他的战略目标。
孙策就是此时渡江而来的。
这位江东猛虎的目标也很明确:既然关羽将兵力集中在庐江至寿春一线,而广陵防守薄弱——那就由他来撕开一条口子!
要知道,合肥是没有粮食的!想要粮食,那就要从广陵运来!
他既要困死陈登,也要饿死关羽!
日挂中天,枝头绿叶也打了卷。
田野间的农人到此时多半要停下来寻个阴凉处休息一下,再穷苦的汉子,也还有家中女人给他带上的一罐水可以喝,若是宽裕些的,还可以啃上半个饼子,提一提力气。
冬麦已经收完,春麦还未长成,沟边或是林下这些边边角角的地方正可以种些瓜瓜豆豆的东西。只要老天肯下雨,总不会让农人饿肚子。
他们正这样聊天时,远远地便传来一阵马蹄声。
待得农人一个个伸头去张望时,马蹄声已到了眼前!
像天边忽然席卷而至的乌云!又像雨前那遮天蔽日的燕群,卷起的灰尘扑在脸上,扑在身上,扑在忘记盖上盖子的陶罐里!
那样一群高头大马,那样长长的旌旗!那些骑兵穿着皮甲,背着长弓!他们还带了那样多的兵器!在乌云一般的身影之中闪着光!就仿佛天空忽然暗下来时,群星在夜幕中闪着光一般!
对于一头骡子堪称全部家当的农人来说,这样一支骑兵是他们难以想象的存在!
“那,那是谁的兵啊?!”
“难道你不识字么?”
“难道你就识字么!”
于是那个老农得意地咧开嘴笑了笑,“我虽然不识字,却是有人脉的!”
“什么人脉?你快来说一说!”
“那是小陆将军的兵马!”他说,“你们难道没见到吗?那个骑在最前面,身后带了几个执旗兵的人就是小陆将军啊!”
一片惊呼。
“她就是那个屯兵北海的陆廉吗?!你又是如何得知的!”
“前几日征调民夫……”老农说道,“你们以为是为谁征的?”
众人脸上的兴奋便化为了一阵微妙的,隐秘的不以为然。
如果陆悬鱼看到这一幕,她也会苦笑的。
孙策送信至青州时,他的队伍多半已到了广陵,等陆悬鱼出发时,又过去了十天。
她一日也不能再拖,因此在嘱咐田豫守城,总揽青州防务之后,又将六千步卒派给了太史慈,由他领兵,而自己则与张辽带上轻骑兵,立刻出发。
这一路平静极了。
提前十天出发的陈衷与糜芳将这个任务分成了两部分来进行。
第一部分是提供她这一千骑兵的粮草与住宿,这一部分要精细,要有效率,并且要有速度。毕竟骑兵们赶了一天的路,下马时疲惫至极,根本没力气再照顾马。但马匹也同样疲惫至极,因此需要征调大量当地民夫来服劳役,将他们从田野间赶出来,命令他们去为马匹洗漱,添水加草。
偶尔也有对此感到不忿的民夫,偷偷给战马喂一把发霉的干草,或是在草料里掺了些荆棘之类。但立刻受到了严厉的制裁,因而这样的事极其少见。
第二部分则是提供后面太史慈带领的六千步兵的粮草供给,这一部分要求调度,要求人力,同样也要有效率。因为这些步兵同样也花了大量时间在赶路上,他们要快速地从青州赶到徐州,再从徐州赶到长江岸边,这样的速度令他们根本无法携带大量辎重,因此除了□□与大盾之类的军需物资外,粮草必须由沿途郡县准备。
在陆悬鱼看来,这一路非常平静,沿途郡县也非常地有效率,她每到一地,当地士族就会邀请她赴宴,这些请柬被她拒绝了,而士族也没有再坚持。
这是一种姿态,冷淡但不失礼,矜持而疏离。
如果她将心思放在他们身上,会认为这些徐州士族的态度并不算友好。
他们的态度里带了一点迫不得已。
“我并不是在同你这个人打交道,”隐藏在他们那些恭敬有礼的面孔下,是这样的潜台词,“我是在同都督青州诸军事的将军打交道。”
这样的态度最明显的是傅士仁,他甚至连那张请柬也没有发,他也没有为她特地布置出一处清净的宅院,他只是下令包下了淮安城的市廛,附近客舍,以及附近安置货物的木棚。
……客舍自然也是能住的,她对此并不在意,对傅士仁的态度也不在意。
就这样风驰电掣,同样也只过了五天,江都城那熟悉的城墙便遥遥到了眼前。
与江都城一同映入眼帘的,还有城下铺天盖地的“孙”字大旗。
“……咱就是说,”骑在马上的陆悬鱼悄悄同身边的张辽吐槽,“他有必要整这么多旗吗?”
张辽远远地看了一眼,笑而不语。
孙策打仗,看起来莽,其实并不莽,这是他和袁术手下那些将军打仗的最大区别。
比如说他会反复擂鼓,装出一副日夜攻城的模样。
但他的兵力并不多,城下依旧只有万余,因而他并不用主力攻城,他只驱赶自江东带来的那些俘虏攻城,并且告诉他们,谁为先登,便免了谁的死罪。
祖郎、焦已、严白虎虽遭夷族,却还有许多部曲尚在,再加上这次反叛中被连根拔起的江东士族的僮仆部曲,凑在一起便成了一支大军。
那其中有男有女,有老有幼,嚎啕哭喊,却依旧要被迫攻城。
而孙策就那样静静地看着。
陈登在城上向下看去,看到一层又一层死在城下的那些部曲私兵,再看到后方军纪严明的孙策军,觉得这一幕诡异极了。
孙策是极爱惜自己领地内的百姓的,他在江东攻城略地,举凡占领一地,总要三令五申,不许士卒滋扰百姓。
但一旦成为他的敌人,他便再也不留情面。
陈登因此很有些看不上孙策的习气。
他的眼睛只看着北方,看着天下,却从来不会低头看一看那些被他踩在脚下的人。
那其中有那些无辜的百姓部曲,更有江东士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