于是祢衡脸上淡淡的困惑也转为了释然。
“是我想多了。”
……她没吭声,而是开始思考起随口问出的这个问题。
【我军纪严明。】
【是。】
【也不贪财好色。】
【是。】
【治理北海东莱也很尽心尽力。】
【是。】
【所以青州人喜欢我。】
黑刃没吭声。
她也不忙追问。
前三个论据能不能得出最后这个结论呢?她想了一会儿。
【“青州人”是一个很笼统的概念。】她说,【奴隶、庶民、寒门、豪族、阀阅世家、乃至军队,他们都是青州人。】
黑刃在她的脑子里哼哼了一声,【不错。】
【我怎么能讨得所有人的喜欢呢?】她这样想,【他们每一种人的立场和利益是不同的,有些甚至是相互矛盾的,况且士族在脸上表现出喜欢是一回事,但实际上到底有多喜欢我呢?】
是她治理青州时不会随时随地下绊子的“喜欢”,还是她打仗时可以尽心尽力地给她供给粮草的“喜欢”,还是她败退离开青州,他们就携家带口跟着她回徐州的“喜欢”?
【你总有很多试错的机会。】黑刃轻飘飘地说了一句。
……这句话听起来像是安慰与鼓励,但她总觉得听出了不怀好意的味道。
马蹄声传到了营寨门口,箭塔上的女兵大声喝问,片刻之后,便有亲兵跑了进来。
“将军!江东孙伯符将军有急信到!”
“……谁?孙策?急信?”
她匆匆走出营帐,看到了帐前站着的那个信使,那人深青色的衣衫上浮出一层接一层白花花的盐碱痕迹,一见便知是数日奔波,马不停蹄来到青州的。
可是孙策有什么事要这样急急忙忙地告诉她?
她不理解啊,他有事可以去找离的很近的二爷陈登,不行也可以去找淮阴战场上的刘备,离得都比她近,来寻她做什么?他们之间没交情啊。
她狐疑着接过了那个布袋,将里面的孙策手书拿了出来。
阳光打在竹简上,让她不适应地眯了眯眼,侧过身子再重新去看那信。
而后陆悬鱼才发现,竹简上的字迹比炎炎烈日更加刺眼,更加酷烈。
士兵们铲了最后一锹土,洒在了密布蚊蝇的大坑上,于是贪婪的苍蝇立刻飞开,片刻之后,又飞了回来,贪婪地继续吸吮着土壤中的鲜血。
这是一顿饕餮大餐,超乎了这些可怜生物的想象,让它们忘乎所以,尽情享用。
而为它们准备了这顿大餐的人,正骑在马上,自东治而出。他的身后是手持大纛的旗兵,以及一群护卫大纛的护旗兵。在他们之后,又有数百骑亲随,那些骑士每一个都是精壮矫健的儿郎,每一匹战马都膘肥体壮,他们身携每一把武器都寒光凛冽,威风极了。
但他们其中没有一人能与大纛前的那位年轻将军相媲美。
他的铠甲灿烂如雪,他的骏马也一般皎然,通体上下没有一根杂毛,但腰间的乌木剑鞘是漆黑的,他的眼睛也是漆黑的。
若是他能够笑一笑,大概见到他笑容的少女们都会取下自己的香囊,含羞带臊地掷向他。
但至少东治城内已经没有这样的少女了,孙策对于依附自己又背叛自己的人总是下手果决狠辣,不留半分情面的。
因而那些美丽的,豪族家的女儿,只能换上一身麻衣,号啕着为她们做出错误选择的父兄哀悼——孙策终于离开了,她们可以尽情哭泣了。
但孙策的思绪半分也没有落在那些年轻又美丽的女孩子身上,他在想一个人。
张昭策马上前,来到了他的身边。
“将军,”他说道,“今日已是第五日,陆廉必定已经收到信了。”
“那就好,”孙策有些怅然,“我是不愿行那等鸡鸣狗盗之事的,倒让天下人看低了我,陆廉和太史子义也要看低我。”
张昭很懂得自家将军的心思,立刻开解了一句,“我军远路而来,若是关羽有了防备,将军要如何夺下广陵?”
“我此时与刘备开战,”孙策皱了皱眉,“到底是被郭嘉算计了,我心中不乐。”
张昭摸了摸胡子。
“将军且细想,我军自吴会登舟,顺着水路,能到兖州吗?”他问道,“曹孟德的骑兵步卒能不经过荆徐,跨过长江来攻打我们吗?”
这样的问题根本不需要孙策回答。
他也不是一个优柔寡断的人。
他写信给陆廉,就是为了通知她:我要来打你们了。
写信给远在青州的陆廉,不止是出于路途遥远,要她疲于奔波的坏心眼,还藏了一点别的心思。
对于这个二十二岁的青年来说,他的确感到了一点遗憾。
他认为刘备是值得结交的豪杰,陆廉与太史慈也可以成为把酒言欢的挚友。
他的父亲喜欢鲜血中淬炼出的英雄。
他也一样。
但——天下只有这么大啊。
孙策最后叹了一口气。
“全军疾行,”他冷酷地下令,“兵至广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