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说大公子是真的病倒了。
士兵之间有这样的传言,每次被军官听到,都要将那个士兵拉出来打一顿。
后来这些冀州人就不再大声地讨论大公子了,他们互相使眼色,悄悄地咬耳朵,耳口相传。
他们不知道大公子在父亲那里已经落下一个心病,但他们知道经此役后,大公子多了一个心病。
那些从河水里最终逃上岸的士兵还是被郭图带了回来,再加上不曾崩溃的后军,最后数了数人数,五千冀州精兵,折损了一千余人,其余多多少少都带了些伤,但总归还是回来了。因此这并不算什么决定性的败仗。
只是大公子素来自认勇武过人,现下当着士兵的面逃走,这无论如何也是一件洗不脱的耻辱事。
他将自己关在屋中,公务一概不理,至于战报要怎么写,更是交给了郭图。
之前大公子多多少少有点装病,不过这一次他是真的气病了。
“公子病了?”郭图倒是不甚在意,“那你们要好好照顾他,不得有一丝一毫的松懈才是。”
“是。”
“还有,”郭图追问道,“军中之事,你可打听清楚了?”
那名亲随斩钉截铁,“先生,吕布军中的确没有张邈张超的旗帜。”
张邈曾任陈留太守,张超曾任广陵太守,若他二人出战,旌旗上必书官职,但济水旁交战那夜,谁也不曾见到这支兖州军。
郭图心中大定,“如此甚好!”
当郭图带着袁谭与吕布交战的消息赶到邺城时,邺城的初秋已经来临了。
这座修建在漳水旁的城池被袁绍精心修缮过数次后,愈见繁华。骑马而入时,街边商贾挑起悬帜,行人往来熙攘,十分热闹。
天色将晚,郭图进入袁绍府中时,袁绍正与谋士们讨论围攻公孙瓒之时,见他进来,这位身材高大,气度非凡的主君立刻伸出手去,热情地冲他招了一招。
“公则如何回来了?”
风尘仆仆的郭图脸上露出了一个毫不遮掩的喜色,“正要向主公报喜!”
谋士们的目光一瞬间便钉在了他的身上。
“何喜之有?”
“大公子自前月击退刘备之后,七日前又于济水旁与吕布交战——”
袁绍一瞬间便紧张起来,“吕布?!”
“不错!吕布贼心不死,见大公子久战疲敝,率一万余众前来偷袭!”
在郭图的描述中,吕布的兵马不止他那数千骑兵,以及一支陷阵营,还要加上张邈张超等近万人,声势浩大,旌旗遮天蔽日,直如鬼神般可怖!
“在下是不能欺瞒主公的!大公子兵力不足,屡战屡败——”
“这也不怪我儿,”袁绍怒道,“吕布欺我太甚!”
“不错!但主公啊!主公!大公子为主公镇守青州,他便是战至最后一人,又岂能后退一步!”郭图含着热泪,慷慨激昂道,“他虽屡战屡败,却亦屡败屡战,终于将吕布赶回济水以南!张邈张超兄弟溃退!逃回徐州,吕布领两千余人,仓惶向西逃去,终于是被赶出了青州!”
“大公子忠勇节义,但此举非独为青州,而是为主公啊!天下岂有如此纯孝之子?”辛评赞叹道,“有此父,斯有此子啊!”
几个谋士互相看了一眼,最后将目光落在主公身上。
袁绍的胸膛剧烈起伏了几下,终于用力地点了点头,满脸欣慰,“不错!不愧是我袁氏儿郎!但,公则先生功劳亦不小啊!”
皱了很久眉,终于有些忍不住的田丰要从席子上起身时,忽然注意到身侧的荀谌在冲他摇头。
逢纪和许攸互相使了个颜色,然后也开始吹捧袁谭。
于是室内一片祥和,围观主公对郭图大见亲爱,不管大家心里怎么想,反正人人都看着快乐极了。
夜有些深了。
袁绍兴致很高,喝了几杯酒,又看了乐人们的表演后,才退席去歇息。
他既然走了,性情耿直的田丰也忍不下去了,起身与其他人连招呼都不打一个,便怒匆匆地走出去。
院中郁郁葱葱,水池清光荡漾,虽然没有室内的华美辉煌,却真实得多。
田丰长长地吁出一口气,正走下台阶,准备穿了木屐走人时,身后忽有人叫住了他。
“元皓兄。”
是之前阻拦他的荀谌。
见了这人追出来,田丰脸上的怨愤便更明显了。
“你为何拦我?”
青年谋士笑了一笑,“疏不间亲啊。”
大公子是什么水准,旁人不知道,难道这些冀州的谋士们也都不晓得吗?打个田楷孔融确实不在话下,但吕布勇冠天下,若他一心要取青州,袁谭又岂能阻拦?
但袁绍信自己儿子,别人有什么办法?
“就算如此,你们也不能任由郭图欺瞒主公!”
“主公弱冠登朝便播名海内,哪里是昏庸之人,”荀谌说道,“他若是当真想查明真相,郭公则又如何瞒得过他?”
他只想听好消息,你说出来真相,坏了他的兴致,他是会怪自己儿子呢,还是怪你这谋士呢?
主公的问题不在愚钝怯懦上,甚至袁谭也不是个愚钝怯懦的人。
但这父子俩性格上都有些问题,只不过袁谭因为被出继给袁基的流言所迷惑,将自己性格中的弱点表露得更加明显。
……话又说回来,人无完人,难道有人能够冷心冷情,从不被任何人任何事迷惑欺瞒吗?
想到这里,荀谌心中忽然划过一个人影。
这位俊秀的谋士并未被自己这一点绮思影响,立刻又将目光盯在了田丰那张瘦而长,且一看就十分倔强的脸上。
他的目光温和,但十分有说服力,因此田丰也终于渐渐被说服了。
这个中年文士最后只是又长叹了一口气。
谁能想到呢?
这一场大战,最后的胜者不是袁谭,不是吕布,竟然是郭图。
“有此父,”田丰叹道,“斯有此子啊。”
荀谌忍俊不禁,“郭先生刀笔,胜过五军精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