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双眼睛里藏了许多说不清楚的情绪,就那么望了过来。
酒是筛过的,但已经冷了。
她坐在炭盆的另一边,有点不安地用手摸了摸地板……冰冰凉。
这股凉意顺着屁股一直往上窜到了后脑勺,这是个什么奇葩的喝酒地方。
冬月夜里,坐在门口的地板上,大门敞开着,小风吹着,室外常温的小酒喝着。
……这个感觉简直酸爽啊!
但是吕布好像一点也不在乎,他手边就那么一个酒碗,倒了一碗酒给她。
她喝了一口放下。
吕布接过来,沉默地咕噜咕噜喝了,然后又倒一碗。
“将军今晚说得很好,”她说。
“那就好。”他说,“那些话我在心里想了无数遍。”
也设想了无数遍这样的场景。
因此才会那样镇定,从容不迫,有礼有节地反驳。
但吕布仍然是心虚的。
他此时看向她的眼神就告诉了她这一点。
“将军想回并州吗?”她换了一个话题。
吕布沉默了一会儿,笑着摇了摇头。
“我想回,但并州荒凉,又有蛮夷与袁绍结连,我回不去。”他这样说道,“我得先回雒阳,与张杨一同奉迎天子,先据河内,再夺上党……”
只要有朝廷的旗号在,他再驱逐并州的那些乌桓匈奴时,袁绍也不能公开表示反对,待他占据了并州全境,他就可以向朝廷上表,自封一个并州牧。
这其实并不足够,吕布有点醉意地同她说道,大将军何进也不过是屠夫出身,他虽靠军功进阶,但也算是个寒门出身的士人啊,为什么他就不能当大将军呢?
他这样絮絮叨叨地说,她坐在旁边耐心地听。
说了一会儿,吕布忽然停下来了。
“……将军?”
那双眼睛盯着庭院,连看她也不看。
“你恨我吗?”
他没有为大汉尽忠。
在长安陷落的那一日,死战不退的人并不是他。
他爱惜他的并州兵,若没有这些骑将,这些随从,这些兵卒,他就会担心自己什么都不是了。
在大汉与他自己的嫡系军队之间,他选择了后者,他因此抛下了天子、朝廷、以及长安城的所有百姓。
他当着她的面转身离去,仿佛一点也不愿考虑被他抛弃的人的命运。
而后长安城迎来了一场前所未有的浩劫,数以万计的大汉子民被泄愤一般的屠杀,其中尤以并州人为甚。
她永远都无法忘记回返家中的那个傍晚,她的街坊邻居们像炫耀胜利的旗帜一般,被西凉兵挂在了房前屋后,飘飘荡荡。
她忽然想起了曲六。
那个汉子据说隔一段时间就会请人给同心送一份自己的饷金,算是给阿草的抚养费,但他自己再没登门过。
……这些事是不是已经过去很久了?
尽管它们清晰地印在她的脑海里,仿佛昨天发生的事一般。
“将军醉了,”她笑了起来,“要问也该去问严夫人才是。”
于是吕布也笑了。
大概他也想起惨死在长安的魏夫人了。
因此沉默着,又喝了一碗酒。
“将军勿忧,”她平静地注视着吕布,“这数月间,骡马钱粮我会尽量凑一凑,待明岁春时,你的兵马还要长途跋涉,多留些余力,不必来北海,我有这几千兵马足以应付袁谭。”
吕布似乎是想了一会儿,笑着点了点头,又摇了摇头。
“来还是要来的,只是来多少人的问题而已。”他说道,“而且你知道吗,我心里有个计较。”
……这哥们的舌头有点发直,已经不太好用了,因此她就很想知道,他心里到底有什么隐藏着的小算盘,趁着酒醉正好套套话。
“我今天看了,那个糜芳,三两重的长剑恐怕都拎不动,就算他豪富,五彩惑目,终究也不是正途……”
……她看了一眼靠着炭盆的脚,于是轻轻地,隔着袜子,抠了两下火盆。
但是吕布没有看到她这个小动作,他还在语重心长地输出:
“你偏又不能娶上几个男人,若是能,你就给他收了!别看他不中用,给他的妆奁收了才是要紧……”
“……将军你醉了。”她说,“不要讲这么不地道的话。”
“但你不能娶好几个啊,”吕布说道,“所以我跟你说,咱们武人,婚姻之事还是要选一个意气相投的,你想想,你要是跟文远或是伯逊……”
……这都哪跟哪啊?!
她听不下去了,而且炭盆烫脚,抠也抠不动,赶紧的爬起来准备走时,吕布还在那里继续嘀嘀咕咕个没完。
“你要是能找一个并州人当夫君,以后咱们就是一家人了!你看中谁!我就把谁给你!你想想啊,他虽说是你夫君,那我也是他的故主——而且文远和伯逊可跟我不一样!品行可靠多了!这样一来我就算去了雒阳,想回来找刘备要钱要粮,那也方便啊!”
“……将军你清醒一点啊!”她崩溃地指出了吕布这个一厢情愿的小算盘中最大的纰漏,“你跟我说这些干什么啊!那些少年都是家中幼子,既未成家,也未立业,因此才不反对被父兄送到我这里来碰碰运气,文远和伯逊都是久经战阵的名将,你如何能这样待他们,连愿不愿意也不——”
吕布冷不丁地打了个嗝儿。
打过嗝儿之后,他睡眼惺忪地望了她一眼,“你怎知他们不愿意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