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邳的糜氏宅邸里, 一位年轻女子正缓缓从廊下而过,她大约二十岁出头,容貌秀丽, 青色曲裾外,套了件灰色罩袍。那罩袍颜色朴素, 上面也没有什么纹理,只是十分轻薄, 远望如烟雾一般,缭绕在女子周身, 偶尔一阵风起,飘飘洒洒, 仿佛高山上拂过的一朵云, 轻妙无比。
这是十分难得的绢绡, 轻华之处可比蝉翼,因此价值也十分不菲。时逢乱世, 这样的布料更加难得, 莫说寻常士族难得一见,便是那些阀阅世家的女眷也不舍得这样日常穿着,它更适合在夏日里穿了出去,
但糜氏女却拿它当做日常的穿搭, 这样随意地穿过一条长廊,走到了兄长那间客室的门口。
糜竺自账册上抬起头来,略有些讶异。
“阿沛何来?”
“为小弟而来。”阿沛语气平和,步伐不疾不徐, 话语里却带了一点责备意味,“阿兄如何能将小弟送去阳都?”
糜竺将笔搁置一旁,示意妹妹坐下。
“他在家里也不做正事, 正可送去陆廉军中历练,”糜竺笑眯眯地说道,“阿沛是心疼子方,还是心疼银钱?”
“我是心疼阿兄的筹谋。”她缓缓坐下,一旁立刻有婢女为她端来了蜜水。
糜竺摸了摸胡须,“什么筹谋?”
“阿兄送小弟去阳都,历练是假,想与陆氏联姻是真。”
这位雍容敦雅的富豪被戳穿了心思,一点也没恼,而是笑道,“阿沛觉得哪里不妥?”
“陆廉年少成名,天下皆知。”
“嗯,”糜竺一本正经地说道,“但我家有钱,也不算配不上她。”
“就算我家有钱,可是小弟整日嬉游,不乐读书。一副文不成武不就的模样,哪个女郎会喜欢他?何况是陆廉!”
糜竺拿了竹简捂在脸上,笑得胡子抖了又抖,抖得糜沛都有些坐不住了。
“阿兄笑什么?”
“小弟虽说学问上确实略差了些,但他妆奁带得多,脸上的粉涂得也多,”麋子仲笑过之后才说,“说不定陆辞玉就喜欢这样的呢。”
况且他家小弟就算自己拿不出手,还有身边那一大群僮仆帮衬呢!这个气势怎么也不能差了去!
阳都城这个晚宴,原本是准备简简单单一点。
陆悬鱼自己的辎重车队里带了粮食和肉干,到阳都城再采买些简单的蔬菜,臧霸又送来了牛羊和美酒,这就算是很丰盛的一餐了。
奈何这位糜家的小少爷下了车之后,矜持地表示:
初来乍到,也没什么能帮到将军的地方,今晚的酒宴,我们糜家包了。
……然后就给全场表演了一个什么叫做“富可敌国”。
……一车车的珍禽走兽,一车车的蔬菜水果,还有一车接一车用大罐装满水,运来的河鲜海鲜。
……就很是离谱。
“近日里家兄教我勤俭持家,故而没带什么食材……”糜芳略有点羞赧地一低头,“委屈将军了。”
她感觉嘴巴有点不太好用,因此说话难免有点结巴,“你,你在家也这么吃吗?”
少年轻轻眨了眨眼,还没来得及说话,有个仆妇匆匆而来。
“小郎君,今天这些牛太老了,吃不得生拌,郎君委屈些,烤个里脊可否?”
那张刷得惨白的小脸立刻委屈得皱成一团。
“生拌都没有?真真没法过了,罢了罢了,你们看着料理吧。”
“生拌?什么生拌?”她敬畏地说道,“牛还有老不老的区别?”
惨白少年轻轻叹了一口气。
……第一道菜已经送了上来,而后是第二道,第三道。
……再然后是第十一道,第十二道,第十三道。
“好在带了几车松江四腮鲈鱼,不然当真请不得这场客了。”糜芳说道,“将军请尝一尝,这道菜倒还能入口。”
……这个鱼脍就离谱。
她用眼睛余光瞟一瞟。
氪金巨佬糜子方已经打爆了全场,未婚青少年一个个面容惨绿,臧霸这种青少年的家长倒还很有城府,笑吟吟地吃吃喝喝,只有陈家三郎的表情不对。
他盯着那盘鱼脍很是犹豫了一会儿,不知道心里在想啥。
陆悬鱼最后犹豫了一会儿,还是举起了酒爵,“诸位——”
大家立刻停了筷。
她特别怕场面话,但不讲点场面话就得吃淡水生鱼片了。
……那还是讲点场面话吧。
“诸位儿郎……青年才俊……”她硬着头皮说道,“今日能来阳都,我真是太荣幸了……”
“将军休在意,”糜芳说道,“我在家也要被家兄骂,还不如来将军这里透透气,诸位应该也是如此吧?”
场上一片寂静。
陈衷第一个反应过来,“我家既一心追随刘使君,儿郎们自当报效,何敢当此评!”
在他说话的当口,臧霸用胳膊肘推了一下小号臧霸,于是小号臧霸立刻也大声道,“有幸在将军帐下效力,虽死无恨!”
仿佛是在反驳糜芳一般,那些面色惨绿的青少年接二连三开始反驳起来,文士就一个个地表示“愿效绵薄之力”,武将就一个个地表示“愿为马前卒”。
糜芳坐在那里,一张小脸不羞也不恼,只轻轻地撇了撇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