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缓慢进入六月份, 树上的蝉开始了大合唱,即使坐在那里不动如钟,也会满头大汗。
而她现在面对的这份工作是她既不熟悉, 又不擅长的,这个汗就格外多一点。
但不用烦恼苦夏难熬, 因为现在她有了各种令人发指的福利。
除了柔软轻薄的丝衣,温润清凉的竹席外, 美貌的婢女还悄悄搬了一盆冰过来,上面压着一串葡萄, 洗过之后的葡萄晶莹剔透,拿冰镇着, 摘一颗来吃, 整个人都跟着透心凉了。
至于每天的伙食, 广陵这地方东边靠海,南边靠江, 河鲜海鲜流水一般往城里送, 亏了谁也不会亏了太守,更不用提那个极其高标准的薪水。
……这就让她感觉很不安。
如果她领的是一年不足百石的杀猪工资,她只需要每天闭眼杀猪就行;如果她领的是仆役的百石工资, 她也可以眼观鼻鼻观口口观心地在都亭侯府做些杂役。
但现在她暂代的职位和得到的福利, 以及老板承诺的薪金都是两千石的水准了,那她就得认真严肃地想一想,到底要做点什么才能对得起自己享受到的这一切呢?田野里汗流浃背的农夫辛勤操劳一年都吃不到一粒冰镇葡萄,她凭什么可以吃呢?
郡中各县还算太平无事, 城中琐事又有田豫打理,因此她研究了一下主公留她在此,最需要她做到的两件事:
一是万余下邳百姓的安置工作, 他们已经滞留了大半个月,虽然附近丛林茂密,只要出去樵采,怎么都饿不死人,但万余人的消耗是惊人的,如果不做管理,此时尚可,天气寒冷时就容易爆发瘟疫,而且怎么填饱肚子也是个大问题;
二来是广陵郡没多少兵力,也不清楚百里外的涂唐究竟什么状况,她必须得防范袁术,保住这个郡,同时还不能防范太过,激怒袁术,毕竟搞摩擦导火线这种事大家都不想的;
对她来说,她暂时还没考虑赋税和民生,以及一个正经的太守应当考虑的各种日常公务,已经算是相当尸餐素位了。
婢女见她起身,连忙迎了过来,“将军是要出门吗?”
“嗯,”她摸摸身上的丝袍,“去帮我寻田主簿来,还有……”
小妹子小心翼翼地等着她吩咐。
“我回来时冰就化了,”她说,“你把葡萄吃了吧。”
小妹子惊恐地睁大眼睛,“妾不敢!”
“这有什么不敢的,”她匆匆忙忙地进内室去换一套方便出行的衣服,临进去之前停了一下脚步,“你要是不爱吃这个,分给其他仆役也行。”
袁术的大本营在豫州和扬州这一片地方,因此大片领土同曹老板的兖州接壤。众所周知,曹老板不是个老好人,附近诸侯除了老大哥袁绍之外,几乎都被他殴打了一遍。因此袁术之前一直将主要精力放在北方,至于涂唐这地方,考虑到原本与陶谦是盟友,几乎就没遣过兵。
当然,没遣过兵不代表就没有存在感了。袁术麾下的吴景自丹杨而退,而今暂留于历阳,这位曾任丹阳太守的武将还是孙坚夫人的兄长,颇擅领兵作战,因此屯兵于历阳已经是不可小觑之事。
而在听说曹操退兵,陶谦表刘备为豫州牧后,袁术又遣“五雷贤师”领四千步卒至涂唐……这就属于袁公路之心,路人皆知了。
土路两旁的草木长得过于郁郁葱葱,简直气势磅礴,若不是骑在马上,很容易就看不清前路。这样的丛林之中什么野兽都有,只是光天化日,又见到一队骑兵,很自然就躲藏起来了,只有莽撞的锦鸡或是小鹿会突然从土路上跳过去。
……偶尔后面追着一头野猪。
虽然这一片全是丛林,但很麻烦的一点是……这附近也全都是平原。
“再向前便是邗沟了,”跟出来的守军向导指了指前方,“过了邗沟既是袁术的地界,那些贼寇常来广陵郡滋扰百姓,官吏亦苦不堪言。”
“这样一马平川的地形,也怪不得人家会跑过来。”她评价了一句,“我既来此,总得想点办法。”
“袁术若欲取广陵,必绕不过郡治,”田豫说道,“赵昱兵将虽不足,但广陵城加固过数次,郎君再行加固一二,足可无虞。”
话是这样没错了,但多少有点保守。
当然她也能理解田豫的想法,她是暂代广陵太守之职,笮融的财物人马是实打实落进她口袋里的,没必要都搭在这里,让后面不知道哪位幸运儿白捡了便宜。
离广陵城向西行得越远,村庄便越少,不知不觉耳畔听得水声,眼前也是一亮,一条宽而缓的河流自北向南,缓缓汇入长江。
两岸有船夫,有渔民,自然也有小渔村,人不多,衣衫看着也褴褛,有赤脚的女人在河畔汲水,也有光屁股的孩童在玩耍。
她转过头去,“这是邗沟么?”
田豫点点头,“不错。”
“大概多深?”
田豫看看向导,向导赶紧下马跑去问渔夫,过了一会儿才回来,“两岸倒浅,中间足有三丈深,据说有的地方有五丈余深,将军若想洗澡,在浅滩处玩一玩也就罢了,莫至河中心!危险!”
……不,她不想洗澡,尤其不想当着众人的面洗澡。
但这一幕也令她想起了吕布高顺,还有张辽魏续那一群人。
也不知他们现在如何了。
“国让,”她喊了一声,“你说若我将营寨箭塔修筑于此,会怎么样呢?”
那张大部分时间下都挺平淡,甚至有点面瘫的脸震惊了。
“隔岸便是袁公路的地界,”他说,“如何能不被察觉啊?”
“我们可以不搞得那么兴师动众,”她想了一想,“你看,我那万余人也要有地方住才好,不能总是搭帐篷。”
“……郎君是说?”
“我将他们迁来这里,离广陵城并不远,”她说,“清理一下河泥,在这片林地里整理出几个寨子用来居住,然后开垦些荒地,不好吗?”
田豫沉默地盯着她,过了一会儿才整理好言辞,“纵使如此,郎君之意,袁公路岂能不知呢?郎君此举仍是在防他啊。”
“那不错,”她转转眼睛,“袁术不是自领了徐州伯么?我防他又如何?什么人看到邻居加固大门会生气呢?”
田豫被噎得说不出话,但黑刃表扬了她。
【不愧是做了官的人,】它说,【说话也有气势了!】
【……咳。】
这位贵人来过邗沟之事,很快被河西渔民中的有心人报给了二十里外,驻守在横山脚下的“五雷贤师”。
青色与玄色交织的帷帐之后,“五雷贤师”闭着眼睛,不言不语地听完信徒的禀报,眼皮微微动了动,那名信徒便恭敬地退出去了。
“陶谦手下龙蛇混杂,”另一名侍奉左右的鬼师小声说道,“之前听说他们曾借了贤师的威名,吓退曹操,而今竟不知死活,又领了些浮屠教的人来,竟不自量力,想要试一试贤师的手段。”
“五雷贤师”静静听着,仍然不言语。
鬼师揣度他的神色,小心翼翼地又添了几句。
“若当真沿河下寨,修起壁垒,阳翟侯岂不怪罪贤……”
那双闭得不怎么牢固的眼睛突然睁开,冷冷地看了他一眼。鬼师吓得满头是汗,毕恭毕敬地俯倒在地上,“阳翟侯能有今日,天下人皆知仰仗贤师,就连那黄口小儿,若非借了贤师的威名,岂能活到今日呢?”
这位“五雷贤师”终于缓慢地站起身来,晦暗而布满五雷符文的帐篷因他那高大的身形而一时充满了压迫感。
“他要修,便让他修,”他从容不迫地开口,声音如沉雷一般,带着一股压迫感,“我有列缺剑在手,岂会惧怕一个欺世盗名的奸人?”
鬼师将头紧紧地贴在地上,不敢与贤师居高临下的目光对上,更不敢僭越地去看他此时的举止神情。
但正因他的视线被地毯所遮挡,因此听力变得格外敏锐,他听到贤师在帐篷里踱了几步,最后走进了后帐,没过多久,忽地传来一声弹铗之音。那声音与普通的长剑不同,显得更为浑厚,也更为冰冷。
这位侍奉左右的鬼师知道,那便是贤师最为重要的圣物——能引雷电的神剑“列缺”,他刚刚担忧战事的那一颗心被“列缺剑”的声音迅速抚平了,他甚至感动得将要落下一滴热泪,因为他全心全意地相信,这世上再没什么敌人,能抵得过那样一柄剑。
【连鸡毛都不能剃,】陆悬鱼呵呵哒了一声,【你也算是神剑吗?】
黑刃坚持着没吭声。
她最近几天都在这附近走来走去,观测合适的营寨位置,最近总算是把活干得差不多了。
今天第一队民夫被遣来邗沟东岸,砍伐树木,平整土地了。她怕在城内遇到狂信徒,又不想在府里宅着吃冰镇葡萄,就早早跑出来了。虽然在修营寨的问题上,她经验不足,不能瞎指挥,但围观看热闹也不错。
但工地没东西吃,她看过热闹后还是跑了出来,打了一只野鸡,打了一只兔子。考虑到吃独食最好别去人多的地方吃,寻了路旁一处树荫下,捡了些枯枝过来,搭了个简易烤架,就这么烤起来了。
……要是吃过烤肉还能吃个瓜就更好了。
她这样一边挤兑黑刃,一边两眼无神地盯着两只倒霉的野味时,远处忽然传来一阵马蹄声。转过身望去,一个骑士自东向西就过来了,还是夏天,还是一身铠甲,还是长弓箭囊长枪,但胡子没那么脏,也没那么乱,于是离近了她就认出来了。